那回,為了冉求,孔子生好大的氣。
大家都知道,冉求聰明,多才藝,做事尤其幹練。孔子曾說,「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換句話說,在孔子眼裡,冉求是塊從政的料子。而且,在孔子晚年,冉求也幾乎成了他參與魯國政治的代理人。當初,魯國權相季桓子臨終,遺言務必將周遊列國的孔子召回重用。待季康子繼位,本擬遵囑照辦,可猶豫了片晌,卻只召回了冉求。從此,冉求既像個先行的角色,又像個代理人。
幾年後,孔子也回返魯國,卻終不受用。眼看著冉求的備受重用,孔子不免將淑世的理想寄望於他,遂緊盯著這門人的所作所為。結果,那回季氏將伐顓臾,孔子已感覺不對勁,發了一頓脾氣。可罵歸罵,冉求在權力的漩渦中浮沉既久,漸漸身不由己,最後,竟然連幫季康子搜刮聚歛的事也都做了。孔子聽聞,霎時間,絕望與憤怒齊湧了上來,於是,厲聲一喝,「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相較於平日的和悅之氣,更相較於周遊列國幾度遭困遇厄的靜定與安然,這回,孔子生這麼大的氣,當然是非比尋常。在這非比尋常裡,其實,我們可以更清楚看到,孔子雖說是「溫良恭儉讓」,可在那「溫」的後頭,確實是有股殺伐之氣的。換言之,論語裡頭的另一段話「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這「溫而厲」三字,可能才是對孔子更準確、也更不讓人產生誤會的描述。
因此,在孔子溫潤如玉的外表下,是可以深藏著嚴厲與峻烈的。這看似矛盾,也好像毫不相容,可事實上,卻是一陰一陽、一隱一顯,完全可以相生而相成的。中國文明所有精彩的人事物,幾乎都有這種矛盾地統合。如此與威嚴相生相成的溫潤,才可以是真正的「溫」。至於那種毫無個性、也全沒脾氣的溫溫吞吞,要不,就是鄉愿,要不,就是已瀕衰朽,失去了生命力,才變成半點沒有火氣。如此溫吞,又何足稱焉?
真正的溫潤,是古人所說的「曖曖內含光」。那既不張揚,也不耀眼;所有的力道與能量,盡可能都含著蓄著,甚至是藏著腋著。這樣地光華內蘊,在平靜淡然的外表下,自然有番不與人同的眼界,必定也胸中另有丘壑。如此溫潤之人,骨子裡,個個都是狠腳色。譬如武術中的練家子,平日絕不輕言外露,可必要時,一出手,定然是一擊必殺。
有這一擊必殺的能量,才稱得上真正的溫潤。於是,「溫良恭儉讓」的孔子,合該有此厲聲一喝。生這麼大的氣,雖說令人心驚,五臟六腑都要為之震動,可如此雲雷滿蓄,也才真是生機盎然呀!
有生機,便可以生氣;生這種生機盎然的氣,便是古人所說的「文王之怒」。當年,文王一怒安天下,那可多有能量呀!這樣的能量,源於平日之蘊積,也源於長時間之含藏。有此能量者,尋常時候,個個都是溫潤之人,必定比誰都沉得住氣。換言之,唯有溫潤之人,才更可以生氣;因為,他們生的,都是有生機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