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仁明非報系
劉邦瞧不起儒生,然而,如果是厲害的讀書人,倒會例外。同樣地,多半儒生也不喜「無賴」劉季,但是,程度夠的讀書人,卻也例外。
當時眼力最高的讀書人是張良。張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好幾回,當眾剖析形勢、取決策略,眾人一聽,盡皆狐疑,唯有劉邦深知其好,當下應斷即斷,該改就改,幾乎不假思索,便言聽計從。張良受業於黃石公,又一心從游赤松子,相貌還有如「婦人好女」;如此之人,與劉邦這等呼盧喝雉之徒,自然大相逕庭。也正因彼此逕庭,游於天人的張良,他看劉邦,分外清楚,而且,還著實詫異:「沛公殆天授」也!
劉邦的天才丰姿,當然表現在他的豁然大度。因此,每回處於險絕之境,譬如大家耳熟能詳的項羽烹太公之急,抑或韓信強索「假王」之危,那時,或說,那瞬間,劉邦總能不沾不滯,斷絕無謂思慮,當下對應,瞬間轉換,其精準,其迅捷,都讓人不得不驚嘆:「沛公殆天授」也!
明明是天大之事,卻偏偏像個無事之人,這是劉邦的天才丰姿。然而,這等丰姿,在歷代打天下的豪傑身上,仍不時可見。劉邦,還不只如此。
那回,劉邦慘敗;漢卒十餘萬一時盡滅,「睢水為之不留」。劉邦受困,被項羽嚴嚴實實圍了三匝。所幸,沙塵暴忽從西北而至,「折木發屋」,楚軍壞散大亂,劉邦也才趁機脫困。兵敗後,一路狼狽,諸侯又紛紛叛去,回返關中,喘息未定,他卻既不驚慌,又不憂懼,隨即進行了兩樁長久大計:定儲貳、修祭祀。
新敗的劉邦立後來的惠帝為太子,底定大位承繼,以安滿營將士之心;影響更深遠的是他「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時祀之」,祭天祀地以安天下人之心。
如此劉邦,就不只打天下,更是安天下;如此劉邦,就不只削平群雄之曠世英豪,更是規模宏遠的開國明君。「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兵戎征伐,雖說難免,仍係不得已而為之的非常之事;祭天祀地,雖說平常,卻是維繫人心的長遠之道。祭祀之事,一在感激自然,二在緬懷歷史。「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這是感激自然。他東擊黥布那年十一月,至魯地,以太牢祭孔子;十二月,下令凡秦皇帝及六國諸侯無後者,皆予五至二十家,專司守塚,世世代代,香火永祀;此則歷史之緬懷。
人透過祭祀,在空間,能與天地山川相連結;在時間,可和歷史長河成一體。有了祭祀,人知敬畏,人能虛心,人更可擴大。在祭祀的涵化下,人雖有限,實亦無限。人頂上有天,腳下有地,旁邊有著日月與山川;人上有列祖列宗,下有子子孫孫,年壽雖多不滿百,但都可以有著千秋與萬世。這樣的遼闊迢遠,這樣的悠悠人世,人當然不會只是一個孤獨的個體,更不會只是疏離無趣的寂寥身影。
祭祀正,則人心正。「國之大事,唯祀與戎」,雖說儒生多不喜劉邦,但兵馬倥傯之際,劉邦卻做了儒者最企盼的端正人心之大事。劉邦一生,憑其豁然大度,打下了天下;又藉其宏遠規模,開創了堂堂四百年漢家歲月。「沛公殆天授」,豈是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