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
我是個俗人,常常和市井中的魚販、中藥行老闆、賣雞肉的太太閒話家常,多可言歡;但是,對於許多的藝文中人,一直有些不慣。
這頭一個不適應,是他們之中,多半愁苦太過。
最近台北新創了一份文學雜誌。雜誌才創刊,便替這頭一期的十位作家拍了寫真,放網路上,很顯眼。結果,其中九人,依序排開,黑白照片,個個立於牆角,沒半個開心的。彷彿「作家」一詞,就合該如此作態、如此愁苦似的。
我尤其不習慣某些作家刁著菸、蹙著眉,一臉鬱結,努力書寫著人生困境,仔細琢磨著幽黯與糾結。他們總說,這些幽困,是反映著時代,是描繪了人性的「真實」。
然而,依我這世俗之人看來,他們筆下的「真實」,固然不全為假,但其中更多的成分,卻只映現了他們心理的「真實」。
坦白說,真實的人生,本來就多有煩惱;但那煩惱,從來不似他們描寫得如此不可承受。而真實的人性,自然也難免不堪;但其不堪,更沒他們書寫的如此之甚。他們是因為過度聚焦,最後,變成了過度誇大。他們用顯微鏡看著細微處,卻宣稱這才是真實之全體。他們如此書寫,多少,是自我催眠;在催眠的狀態下,遂愈想愈嚴重,愈寫愈晦暗;最後,憑其過人之敏感、藉其非常之筆力,渲染開來,使讀者感同身受,再一起相濡以沫。
他們明明心頭解不開,也無力解開,卻總以「文學治療」、「自我救贖」為名,努力挖掘,努力「創作」。結果,透過文字,宛如瘟疫般,又將那憂深鬱結傳染給一代代的文藝青年。這樣的「創作」,美其名是深具「藝術感染力」;但說白了,也不過是一群蒼白無力的人兒在那裡相互戕害罷了!
此外,眼下的某些作家,還有一種耽溺。
二十幾年來,台灣文學界物欲纏身,到處充斥著小資情調。自古以來,文人一向容易耽溺,譬如晚明那種深陷風雅而無以自拔。但相較而言,當下的文學界,耽溺不僅更甚,且品氣急遽淪喪。於是乎,美食文章,大行其道;情色文學,風行至今。作家以纖巧之筆調,渲染著味蕾的感受;又以極細緻之描寫,將情欲書寫得既迷離又顛倒。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原是天經地義;談此論此,皆甚自然。但文壇這般縱情、這般耽溺,終至大廢不起,卻真是誤入了歧途。這些年來,作家還競談夜店,好像沒到過夜店、不通宵長飲、不頹靡狂歡就落了伍似的。文風如此萎靡,使得所謂文學,慢慢變成了另一種玩物喪志;也使得所謂文學,要不成了媚俗之物,要不就成了一個小圈子的喃喃自語。於是,文學逐漸萎死,讀者逐漸星散,最後,只剩一個又一個細緻敏感、文字精巧,卻又極蒼白、極無力的所謂「作家」。
本來,所謂文章,原該讓人眼亮氣清、精神一好。所謂好文章,原該是作者神清氣爽,無有頹靡。可惜,這樣的文章,這樣的作者,早已散落四處,漸成杳然,越來越不容易在台灣今天的媒體版面看得到了。古人說,「天地閉,賢人隱」,眼下台灣的賢人隱或不隱,尚且未知;但那種泱泱浩浩、神完氣足的好文章,那種青天白日、無有陰翳的好作者,卻已漸漸隱去了。只不知,下回天地重開,又將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