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雖然號稱是萬物之靈,這些鳥兒卻用牠們一生中僅僅一年的時光讓我們看見:牠們也懂得什麼是「愛」--或許比我們更懂呢。
很久很久以前,南極洲曾經是個氣候宜人的地方,居住著各式各樣的動物。後來那片比歐洲大陸還遼闊的土地逐漸往南漂移,終於到了太陽的光和熱都難以照耀的極地。曾經活躍其上的動物們早已紛紛逃離,只除了一種 一種不會飛只能蹣跚行步、但可以潛水覓食的鳥類:帝王企鵝。
一般人對那些個子幾乎有半人高、羽毛黑白分明像穿著晚禮服、挺個圓肚子邁著小短腿蹣跚行步的帝王企鵝的印象,多半是覺得牠們挺友善好玩的;想到牠們生活在潔淨的雪地上、游嬉在清涼的冰洋裡,日子過得何等快活寫意,真是南面王不易也難怪叫做帝王企鵝。
要不是看了法國攝製的紀錄片「企鵝之旅」(March of the Penguins),我大概會一直保持這個一廂情願的印象。這部與「國家地理雜誌」協作的記錄長片,一上演我就迫急不及待的去看了,因為前年也有過一部法國人拍製的動物紀錄片「帶翼的遷徙」(Winged Migration) ,追蹤拍出季候鳥應和大自然的召喚,按著季節萬里迢迢成群結隊遷徙飛翔的實況。我看了之後推薦給每一個問起的朋友,也因之從此信任法國人拍攝這類大自然記錄電影的科學專業和美學品味。
「企鵝之旅」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比起「帶翼的遷徙」來,這部專拍企鵝的電影還更人性化、更動人。全片集中於一群帝王企鵝的生活史,追隨牠們一整年的生存和繁殖後代之旅,而牠們這段漫漫長路的坎坷艱辛,竟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
每年三月就是南極洲的秋天了,成百上千的飽食得肚腹圓鼓鼓的帝王企鵝,邁著蹣跚的步履,離開提供牠們食物的水邊朝向內陸,開始了數十英里的「求嗣」之旅———下一代必須生長在堅硬安全的陸地上,縱然那裡連一口食物也沒有。可以想像企鵝們走得有多慢,走累了就把肚子貼在冰雪地上滑行一段……看著這樣一支緩慢但堅定的行軍般的隊伍,人們不再取笑牠們滑稽的形象,而生起了幾分敬意。
終於到達了目的地,氣候已趨嚴寒。企鵝們開始尋找伴侶,展開求愛儀式天曉得牠們是怎麼挑對象的?幾千隻企鵝看起來全一個樣,牠們偏能憑聲音情有獨鐘。由於女性為數略多,偶或會有爭風吃醋之事,但一旦大局已定,就是嚴格的一夫一妻了企鵝是很專情的動物。
不久之後母鵝就產下一只卵只此一粒所以非常寶貴。這時艱巨的任務才開始:母親得小心翼翼地把卵傳給父親保管。周遭是零下數十度的冰天雪地,幾秒鐘的時間裡,那顆脆弱的卵一定要從母親熱呼呼的懷裡飛快傳到父親懷中,稍一閃失,便只有眼睜睜看著寶貝凍壞掉。
之所以要讓父親保管,因為母親另有重任:別忘了牠們已有兩三個月沒有進食了。母企鵝們此時必須拖著產後飢餓疲乏的軀體,跋涉回到數十哩外的水邊,使出牠們天賦的游泳特長,潛進水裡痛快飽餐幾頓,然後再蹣跚上路,帶回一腔口糧給即將出生的寶寶。
這邊孵著寶貝的父親們正經歷著最嚴酷的考驗:此時的氣溫是全年中最低、而風勢則是最高的;三四個月未有進食,渴了就啄兩口雪塊,但他像衛兵般屺立不動,拼命用體溫覆蓋著那顆寶貴的生之軀殼。冷得實在受不了,企鵝爸爸們懂得擠在一塊取暖;牠們真不愧是穿禮服的紳士:為著公平起見,最暖和的中心點是讓大家輪流替換著站的。
這時一個個被小心翼翼保護著的蛋開始破裂,小不點兒們露臉了!飢寒交迫的爸爸們該有多高興呀,可是小傢伙全張大著嘴嚷餓。「乖乖,忍耐一下,等媽媽回來就有得吃了!」爸爸們一定是這樣告訴寶寶的,同時把嘴裡一點點僅存的「口糧」餵給初生之雛。(誰會想得到,牠們居然替未來的孩子,早就準備下了一口應急的乾糧這些餓了幾個月的爸爸們,竟可以忍住不獨吞!)
真是望眼欲穿啊,終於,白色的地平線上出現了黑點:媽媽們回來了!在一片喧嚷中大家各自憑聲音認親,於是一家三口大團圓;爸爸溫柔地用啄輕輕刮著媽媽,媽媽親愛地端詳著小寶貝,小雛則是迫不及待地從媽媽口中啄食……。
免不了有幾隻不幸的母親,痛心地發現寶貝已等不及凍餓而死了,仰天悲鳴不已,甚至失去理性想搶奪別家的小雛,好在自有出頭阻止的秩序維持者帝王企鵝是一群很有組織和紀律的團體,否則在那等自然條件下,恐怕也存活不到今天吧。
這時輪到父親們交班了。行前牠們確認一下自己的孩子,才虛弱蹣跚地再跋涉幾十哩地,回到水邊覓食去。接下擔子的母親們開始盡心餵養小雛,直到牠們羽毛豐潤,行步穩健———可還疏忽不得,冷不防有那天外飛來的猛禽,直撲下來啄食啣走無助的小雛,待母企鵝發現為時已晚了。晴兒看得不忍,問我為什麼拍電影的人不救救可憐的小企鵝?我嘆口氣試著向他解釋:那猛禽也是個媽媽,她也在為她餓慌了的孩子覓食啊!自然規律就是天道無親的,人類憑甚麼干預呢?
此時夏天已近,冰融使得水邊的距離短了許多,於是母鵝帶著小鵝,浩浩蕩蕩出發去傳授今生第一堂求生存的功課。而三個夏天之後,這群長成的小企鵝,就要步上牠們父母親走過的那條漫長艱辛的延續生命之路了……
這樣的紀錄片,我覺得比許多劇情片都更富有故事性:這是關於生命的故事。這些生來不會飛的鳥兒,留守在地球上最殘酷的氣候裡求生,卻沒有怯懦自私的逃避或背叛,而是以無比的耐力與勇氣,承擔了生命中最重大的責任與盟誓。人類雖然號稱是萬物之靈,這些鳥兒卻用牠們一生中僅僅一年的時光讓我們看見:牠們也懂得甚麼是「愛」———或許比我們更懂呢。
(寫於美國加州史丹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