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欲雪的天候。凜冽立於山門外,望著遠處聳立的寺塔,悵然地想:「果然是個幽寂隱遁的寺宇。不知道鈴蟲寺是否也將以同樣的遁世拒絕訪客?」
雪的影子濃翳了。
跨入鈴蟲寺口,雪花如輕塵般不真實地拂飄在門首兀立的地藏石像上。在祂優美的額頭上舞弄著。
冷著脊骨,在矮仄的窗口購了票,逃閃似地進入寺內。
炭火立即溫暖地包裹了室內。長榻上置著木色的矮几;几上一列苔青的褥墊。落了座,行堂端來兩色的果點,一只黑釉的茶碗注著綠釅釅的抹茶。
漫室裡拂滿鈴蟲璀燦愉悅的鳴聲,如夜闌的繁星般瑩亮懾人。窗外雪花靜靜息止。一切色相亦在剎那靜靜息止。唯有音聲,磐然明亮,磐然華美;如空寂的茶碗中瞬間注入的沸水,以間不容髮的速度剝奪了茶碗的意志與神魂。
而每一隻耳,皆是一枚縐摺展開的茶葉,飽飽吸入鐘鐸亮燦的音聲。
叩鐘人便在那裡!約略有上萬名吧!個個長身細腰,通體黑沉,拍擊著兩扇透明的翅翼,攀爬於堂前的一列玻璃櫃中,覓食著瓜←的殘屑。他們的形貌肖似土蜂,而略略微小。恁誰也無法想像,那粗黑醜陋的胸腹間,竟排山倒海潛藏著足以震懾宇宙的偉大力量……而這美麗的無涯之音,竟發自這群貌不驚人的小小生物!
榻上雲雲的訪客,一時皆屏息於奇絕的鐘鐸聲中。
不知過了多久,寂止的長榻忽然一陣騷動。一個圓面闊肩,塊頭粗壯的僧人,推開拉門,笑吟吟地,執著麥克風踱將進來。灰色的僧衣上大喇喇地掛了一串碩大渾圓,長及腰部的木質念珠。
說得許是鈴蟲的習性,以及鈴蟲和開山方丈的淵源吧,但見這位魯智深似的僧人,眉眼靈動,指手劃腳、神態盎然,唱作俱佳地舞著麥克風,似乎較之於僧侶,他更更滿足於(說實話,也更更適合於)導遊的角色。他那聽不懂的日語,許是詼諧、幽默、而豐富的,伴著鈴蟲悅耳的鳴喚,榻上每隔數分鐘即爆開一陣青春的哄笑。
「幸福鈴聲」我回顧榻上一張張青春的顏面。是為了旅遊手冊上這類的廣告字眼吧,參訪的多半是對對戀愛的情侶,或三五成群、結伴而來的,女學生或上班族之類含著幸福憧憬的年輕女性。
於是,在微雪的嚴天,那樣溫暖的室內,那樣綠釅的抹茶,那樣精緻的糕點,那樣的僧侶,以及那樣青春的面龐……的確鋪構了一種幸福的氛圍。那是有生以來我所聆聽過的最美麗愉悅、最煥發光彩的鈴蟲之音,以致在剎那的錯覺中恍如置身明媚的春日,漫天雲雀嘹亮擊翅。
握著一小束蓼花,靜靜眺望霧雨蒹葭的方士之山,想著同樣的冬日,遙遠的國度中雪花輕拂的地藏石像和鈴音幸福的寺宇,心中平和而安寧。
是怎樣莫名而奇異的因緣?昔日,為了一聽鈴蟲的音息,為了尋訪心中那幅「古寺詩僧」圖,而遠迢迢地奔走異國;而今,隔了一個冬日,竟是自家院裡酖酖此刻,山雨橫斜,昏暮漸掩,半個野僧,對著蓼花,聆聽鈴蟲闐渺杳遠的啼音。
那時,對著雪花拂打的地藏,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生命中會有這樣一座山頭,這樣與鈴蟲綢繆相對的春秋寒暑。
「古剎詩僧」圖的圖稿,才剛剛白描一筆酖酖而它的結局,是無可洞見的……
其中,僅能默默讚嘆著因緣的不可思議。
是的,「幸福鈴聲」,在這鈴蟲索淡的冬日,我回想著迢遙的寺宇中雲雀一樣璀璨華麗的音聲,感謝著冥冥中不可思議的緣起。
人生,是該有一回,聽一聽幸福的鈴音。(六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