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花拂打的地藏
這個冬日,冷雨穿淌,瓦簷上慣常一片水聲。
偶有的一點清朗,砂石車滿載砂石,飛砂揚塵,坦克般隆隆走過。空氣中陣日鎖著一層灰陰。
坦克般的車聲與滂然的雨聲,成為冬日震耳的節奏。鈴蟲的音聲卻靜了,遠了,宛如淡淡擦滅的魂魄。
撐著一支長傘,踏著霧雨,徐徐穿過山隘。芒花蛻落的山野,荒荒疏疏,如齒牙凋落的篦梳一般,露出危危衰耄的窘態。
那梳櫛的手亦鈍了、朽了,筋骨遲騃,殘雨中一支支黃老的骨爪。
鈴蟲的音聲,一聲——兩聲——,埋在無名的指爪間,很孤閃,很幽寂地啼喚著。
伶伶,娉娉,寂寂,閃閃的音聲,似極了聊齋中,背著人掩卷嘆息的魂魄。
幽幽閃閃的啼喚聲中,蓼花紅了,沿著山徑,抽開一串串細細微微,如縮小的麥穗一樣,殷紅緻密的花絮。
撐著傘,冷雨昏暮中,循著山徑探看蓼花。伶伶仃仃的鐸音,一閃一閃,流螢一般,隱踅爍滅。一路行來,息息止止,怯怯幽幽,如同寺僧與孤魂的踽行對話。而蓼花淒豔,茫茫在山雨中,一點一點的紅惻……
受了一季飛砂走石、坦克般的轟掣,此刻,荒山闐寂,冷雨無人,正是好時光!
戀棧著寂索的山徑,一路止止歇歇,拾擷著蓼花,聆聽著杳渺的鳴音,每每心頭浮閃過一座寒儼欲雪的日本山寺。
去過京都數回,地圖西南荒僻的邊隅,叢山莽莽拱抱處,繪了兩絡藍瓦,很淒寂地題了一行小字「鈴蟲寺」;與它毗鄰相對的,是另一座同樣繪著數片水瓦的小寺,喚作「苔寺」的。
「苔寺」對著「鈴蟲寺」--座苔痕蕪綠,光聽著名字,即恍如一道隱泉,濡濕滑過苔色青碧的崖壁;一座青石蓮苑,渾身幽涼,自廊蹀而至塔樓,皆浸入潤澤的苔氣中。而蟲聲唧唧,發自綠光幽隱之處……發自淒寂的,一勾月光映照的秋夜,在苔心最深最涼之處。
一名寺僧,守著一盞半明半昏的油燈,對著半欄紙糊的薄壁,幽寂地坐著。月光隱隱,照著半張清雋的薄面。桌面上斜斜垂下數摺經文,而僧人不動地坐著,側著耳,就著月光,聆聽著蕪院深處幽咽的蟲鳴。
草對著蟲,在地圖上推算不出相隔的實際距離的「苔寺」和「鈴蟲寺」便這樣荒苔蔓蔓,蟲聲寂寂地聯成一體,植入意象。
兩座皆是佛寺,卻各俱取了與佛法毫不相涉的名字--既不叫「寂光院」,也不叫「大覺寺」;既不名為「妙心寺」,也不喚作「蓮華寺」……無論如何,在名相上與佛法的指涉盡數寡淡,詩的情韻倒濃厚些--而且,是一首「苔痕蕪綠,鈴蟲渺寂」之類鬼氣森然、幽玄闃靜的詩。
回回來至嵐山,總因謄經耗盡了所有的天光。嵐山線返回京都,必經「苔寺」與「鈴蟲寺」的山口。每每經過,皆在黃昏,是寺門掩閉的時候--於是,坐在顛簸的車上,臨著深濃的暮氣,總不期然地浮現一座苔痕蕪蔓的寺宇,一位詩僧對著半盞明滅的孤燈,蕭然坐臥的景象。
而鈴蟲淒寂地鳴著,隔著山,在不知座落何處的荒寺間。
影像積澱的深了……終於有一日,不復謄經,逕直搭車來至苔寺。
苔寺的山門深掩。閱了告示始知道,寺院獨重修持,平素並不對外開放。參訪者須在一個月前預約,同時,參與靈修、拜懺、祝禱,以文房四寶將經文謄于羊皮紙上。(六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