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最末 無偈便死不得嗎?
文/梁寒衣
「無偈便死不得也!」南宋叱咤風雲的臨濟高僧大慧宗杲如是喝。
宗門道「同生不同死」意思是,見性、悟道,所見、所悟,決無有二,定是此不異的法身、法性。
一切禪者莫不皆從「毘盧遮那頂門中生」,若還有旁生,則定是見鬼。生則固然同生,同一達摩鼻孔中出氣;死則未必同死:禪師們的才具、性情、風格、志趣,千差百異、琳瑯萬態,其接引行人、施設門庭,痛下鉗錘的相狀,如是,也炯絕孤異,波濤萬頃、變化莫測……
由是,同是宗下禪人,有人愛開「真金鋪」,有人則偏偏非開「雜貨鋪」不可:大悲所至,即使來的人索求的只是一粒老鼠屎,這個「悲魔所使」的禪姥姥也便這般硬生生自老古的抽屜中拈拾一粒給他;換另一個石磨一般的急性鐵禪和,則可能劈手即拗折斷那人的胳膊,更別提什麼拈不拈老鼠屎了。此中,沒有商榷地!
湛堂禪師遷化,大慧時年二十七歲,爾後九年間,大慧遍遊於洪覺範、潛菴源、兜率照、海會從、草堂、靈源……等諸叢林巨德座下,由於俊材神敏,以及某種累世恍然的宿慧,而遊走無礙、機辯縱橫,莫不受諸禪德的首肯。
同時,與著名的居士張無盡、韓子蒼從遊深密。世、出世間,一時名德,宛如繁花璀璨,同聲墜入他的袋口中般。
三十六歲,得知圜悟克勤奉詔將移駐天寧。不忘湛堂遺訓,大慧準備預先前往天寧寺等候圜悟的抵達,同時,立誓道:「將以九個夏日為期,此人的禪若不異諸方,仍妄自肯我、以我為是。我便去寫『無禪論』。再無須為參禪一事枉費精神、蹉跎歲月了。莫如好好弘講一經一論,把本修行,至少後世再來仍不失為佛法中人──」於是,典購了一部清涼澄觀所註的《華嚴疏鈔》先抵天寧寺。
驚濤裂岸走過智覺而偉烈的一生,公元一一六三年,七月十四日,夜間,有大星墜落於寢室之後,流光有聲,大慧聆聞,微笑道:「我將行去。」
八月初九薄暮,徒眾們意識到大慧已無意人世,乃簇擁於寢室間,大慧以手搖曳道:「我次日才走。」
第二日五鼓聲響,大慧書寫完遺奏,咐囑了法嗣,徒眾們請他留下「示寂偈」,大慧便厲聲喝斥道:「無偈便死不得嚒?」
一個逆反時流,逆反到連辭世偈也懶得留下的人──連惺惺作態,捏塑文句,以便留下一介高僧永恆的圖像、臨去的姿影,也懶得的人。
相反地,卻像一個暴烈的老頭兒一般的喝叫。要徒眾門死了這般想留什麼「辭世偈」、依此證據出什麼高僧的「偷心」。
於他而言,這些都只是眼底、根骨裡捏出的虛怪。都僅是世俗心不去,聲名心不捨,三界牢籠的鐵框子。此正是參禪要破的「生死心」啊!由是,此佬要骨楞楞的厲聲反問:「無偈便死不了嚒?」生也只恁麼,死也只恁麼;有偈與無偈,是什麼熱大?
然而,大眾是鐵了心,非索求到辭世偈無以定心。拗不過此切切哀懇,臨終的大慧提筆一揮而就,書罷,即投筆就寢,吉祥而逝。
這是他最後的慈憫,也是他最後的破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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