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電視時而沉默時而叫囂,金錢幻象於眼前穿進穿出,爸拚命企求,匍匐爬行甚至沿途跪拜,而財神終究揮一揮衣袖,全然不理會他的熱誠。
骰子喀喀跳動,於盆底畫出一道道刮痕,偶爾翻轉到爸期待的數字,他繃緊的神情驀地鬆展開來──好運總算來了!爸眉飛色舞,低下的聲氣驀地抬高,一口新鮮空氣吸進肚裡,便唱起歌騎車帶我往市區。路上車變多,摩托車賁賁飛馳。爸兩眼發亮,一邊喃喃地說:「等手頭寬裕些,也要買一輛來騎騎看!」
野台戲變少,一幕幕戲劇躍上廣告看板,豔麗油彩於街頭誇張地演出,一張張放大的俊美照片於歌廳門口閃亮登場。
「要聽歌否?」
爸說著便自口袋裡掏出白花花的鈔票,闊綽地買了前排座位帶我進場。
歌廳座椅煞是寬敞,腳踩地毯身體還會往下陷,密閉的空間彷如另一個世界。人潮愈來愈多,縷縷香煙縈繞,飲料、酒氣混雜鼎沸人聲。而後燈光轉暗,鼓樂齊響,聚光燈於觀眾席間來回繞轉,最後凝聚在舞台的角落。主持人握著麥克風光鮮出場,觀眾情緒緊緊被抓住。台上的說唱逗趣我似懂非懂,而自這頭恰巧可以瞧見爸渾然融入的神情。音響哄然震開,碰碰鼓音全然壓過心跳,勁歌熱舞與抒情節奏相接力,爸的手跟著在膝上擊打節拍,雙唇笑咧開來。
乾冰噴出,彩光裊裊幻化,讓人不覺地目眩眼花。隨著人潮散出場外,霓虹燈正亮,天上掛滿星辰,爸的車喀啦喀啦前行,我自後頭緊抓著爸的座墊,感覺有些疏遠,一聲聲輕微喘息隨風傳來,爸的體力似乎也差了些。
平常日子又歸沉寂,電視一轉開,耳根即刻哄哄響,螢幕裡偶爾傳出歌廳裡聽過的歌曲,帶著顏色的對談則不容易聽見。媽愈來愈沉默,我則和功課及情緒進行著角力戰。電視聲響填滿一屋子空隙,天線一支支於屋頂迎空張開。雲飛鳥走,自天上到人間,文明訊息四處顯現……
爸總算如願將鐵馬換成摩托車,於逐日擁擠的車水馬龍中啵啵穿行。索求太過的聚寶盆已然破裂,骰子跌跌撞撞,自後頭看將前去,白髮何時全然攻占爸的頭頂。
超強卡司於歌廳裡輪替,穿著西裝搭短褲的主持人造成旋風,儼然成為秀場天王。大鼓小鼓咚咚響,雙面鈸用力被踏踩,為台上對談敲出不定的節拍,低沉、響脆,麥克風傳出高分貝,爸的笑容隨著兩耳一逕地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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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搶攻下滿街的電視頻道,那年離家,車未上高速公路,一貫的笑語已在車內迴繞,下了車行走異鄉,熟悉的言談仍在商店街裡傳響,那聲音,竟讓人感到安心。
那時常經由電話線聽聞家中狀況,一片沉寂中,偶爾有電視聲響傳來。
我要媽多看電視,才不會無聊。
媽喃喃地說:「哪有什麼好看!」
一星期一次問候,憂念輕輕揚起又自然地跌落……
生命小河繼續前流,從另一個岸頭回望──鄉景迷離,彷似遙遠卻又縈繞心頭。
天王仍在螢幕裡搞笑,天明或昏暗,城鎮與鄉間……,熟悉的聲音將記憶串連起來。
爸車騎得緩慢,一幕幕街景如畫軸般收捲……,爸在前頭拉高聲音──他說過一陣子等他有錢,就可以開車到台中接我。
我忍不住傾向前跟他說:「多回家陪媽!」
車聲嘈雜,爸似乎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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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音沉重,麥克風線誤被踩踏,發出尖銳刺耳聲響──台上風光熱鬧,台下引來複雜風暴,槍響後天王從此消聲匿跡,餐廳秀影帶,蒙上一層層疑猜。
爸聽力一天天減退,神情意氣不復活潑高昂。而後命運強令他撒手,聚寶盆空懸,成為他無法實現的傳奇。
電視機精簡身形,加寬視野,一個個清純臉孔於螢幕裡蹦蹦跳跳,新秀多如天上繁星,讓人無從指認與記得。大型演唱會取代昔日秀場,當年爸熱衷前往的歌廳幾經轉手後成為電影院。
雙輪停歇,舊馬路鋪上新柏油,年輕族群一個個戴上耳機,無形天線四處行走,各自接收想要的旋律。曾經熟悉的名字有的還留在舞台,有的流落民間,於榮華追求中載沉載浮著──那一個個瞥眼看過,或曾為其歌聲演技陶醉不已的演藝者,如今安在?
經過那樣多年,天王以同樣的造型復出,喚回許多人的記憶。
那天,將天王的節目音量轉大──回頭望,爸棲息牆上的眼神微微張開,嘴角似又咧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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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來車往,城與鄉繼續更換與接連……流行歌從街頭傳唱到巷尾,詼諧的訪談引來陣陣笑聲。回音當中,五彩燈又再轉繞……,爸於記憶中踩著雙輪載著我喀喀前行,聚寶盆不停滾動,一幕幕往事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