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花霏白的時節，亦是鈴蟲之音至美的巔峰。清風、潔月、朝露、雨水皆除去穢垢，濯洗、琢磨得銀亮、剔透了。
 
秋：書寫者的秋日

曾在生命無數情境中蕭散觀賞過芒花，且如魚人之於魚汛般，將芒花的綻放視為秋潮的騷盪。很有數個秋日，一直風流地夢想著，將芒花採收，照著秋陽晾晒、風乾，分離堅硬老黃的枝桿脈絡，細細打下柔軟的絮子，縫一只芒花枕頭。夜裡枕著，大風流逸，與秋草、秋蟲一併寬袍大袖地舞弄月光。

「妳缺乏買枕頭的錢嗎？」我的友人說：「我送妳一只好了。

十餘個秋日走過，芒花白而復萎。昔日看芒花的青青子矜們皆在洶洶濁世揮槍鏖戰，成為某某人的上司主管，某某人的幕僚同事，某某人的妻子丈夫，以及另一群小小生命的父親與母親。

他們看我如一株頂頂無用，不知所為何來的樗木；我看他們，如大水洪流中繫在一條繩子上的桌椅櫥櫃，雖則雕琢耨麗、價值非凡；可惜那價值畢竟是由同一條繩子，同一個準則所決定的。

芒花萎地獨欠知音。一向生性疏懶，少了一個同樣的癡人作助手，便也闌珊地延擱下來了。我終舊沒能擁有一只芒花枕頭。

芒花枕子的願望便年復一年擱置在心底，如一支孤獨的單弦，每至秋來即瑟瑟揚聲。

但是，即使在最最想望芒花枕子的當兒，我亦不曾如這個秋日般真正臨近芒花的生態。

先是於枝梢的最頂，莖節與葉鞘之間，摺扇般隱隱張開一兩頁棗紫色、帶著美麗長鬚的流蘇穗子。摺扇徐徐張開，美麗的流蘇穗子即騰騰躍躍抖散開來，現出底下層層序序，浪一般洶湧舞踏的蕊絮。許是由於野澤間不可抗拒的神秘晚禱，舞踏的步伐循著綿密的禱歌愈來愈密、愈來愈速、愈來愈猛烈驚動……「啵」地扇骨跌斷了！墜落的芒鞘下釋出一竿、兩竿……千竿、萬竿自在的長毫。蓬蓬落落，無羈無束，揮著大筆，於秋日煙景中曠達書寫。

初初脫生的大亳，仍胎斑似地，籠著一抹紫灰的印子。「啊，原來是霧色的灰紫。」閑步看望風中一管管流曳的紫色長毫，往往懷著一股驚詫酖酖宛如一個食慣白米的米蠹，乍乍見到滿倉覆著赤金穀殼的稻穀。看盡了半生的芒花，始知盲聾癡獃，而今才是本來真面目！

又像是識得一個生命，僅取他的青春碩壯，光華輝耀；全然無覺於那人的童蒙、慘綠，以及頹萎、病苦……那樣的關係，對面無親，是野店與旅客。……若論知己，即是淺薄。

想來自己終舊還是不配擁有一個芒花枕子。

然而，誰還在乎那個勞什子的什麼芒花枕子呢？在這個萬相清冽，什麼都散盡了似的秋日，大千中彷彿拱抱著一顆玲瓏剔透，藍水晶一樣清鑑的心臟；天是淨琉璃似的，坦坦盪盪，無垠無涯的透藍；那方士之山也是的，氤氳繚繞的水氣悠悠散了，現出一雙雙湛湛澄明，可以潔清三千恆河砂流一般的紺色清眼。遍野的芒花褪盡紫色的胎衣，漫谷漫丘一片霏霏的白淨。

黃昏的山隘是書寫者莊嚴的宇宙。皚皚白素的長毫連連綿綿，一併搏舞著巨大的袍袖，勾、勒、點、捺，吟誦題序，於藍玉一樣，光滑滌淨的清虛間行文書寫。

寫的怕是一卷卷長長的、足以涵蓋大千世界的經牒罷。那一勾一勒，一點一捺！那微微的停頓，與昂揚！以及那興起連綿的書跋與吟哦！……皆伴著漫天交響的梵音與鐘唄。

芒花霏白的時節，亦是鈴蟲之音至美的巔峰。清風、潔月、朝露、雨水，乃至空氣中每一清涼的分子，彷彿皆將每一片鐘兒，鐸兒，鈴子，磬子……的，除去穢垢，濯洗、琢磨得銀亮、剔透了。那清白無染，純美至極的和音，宛如淨琉璃上明剔的反光，是諸蟲獻予淨土世界的第一炷馨香。

秋日山巔亦是高士與素女酖酖撫琴人與舞踴者，翩旋舞踏的辰光。渾白書寫的毫筆恆常帶著舞者柔軟的風姿，和著振振鈴鐸，一波波，一列列，時而風流俊逸，時而嫵媚垂袖，時而金戈厲厲、威儀赫赫地揚風舞踏著。

秋日的山風，時徐時止，時狂時歇地吹著，曳著鐘鐸叮叮琤琤，琤琤琮琮……碎玉似地，漫天嘩響。渾白的舞者掌著鈴音，和著節奏，忽快忽慢，酣仰舞踏。在酣然戀美的極致，一芰芰絨白的蕊絮，離魂似的、自體內遨然脫出，散向茫茫太虛。

站在山隘，不厭不倦地仰著頭，看著鐘磬鈴鐸間這一場虛茫渾白的舞踏。每每望得頭頸僵直，漫臉漫身一片芒絮，便垂下頭，浮現袈裟的寶玉望向冰雪儼然的裟婆世界，所發出的末後一句「赤白白，大地真乾淨！」

芒花枕子恍如渾沌前塵的一只故夢。每一個黃昏，尚未踏入隘口，嗅覺中早已充滿芒花成熟時，那種生物皮毛一般略帶腥騷的氣息。日日看芒花，書寫者對書寫者，一併舞遍，歌遍，一併把臂同聆天地。因是伴侶，於是不復需要如一名過客般地，向戀人索取一支頭上的髮針，作為懷念的信物。

究竟，我是不需要一只芒花枕子的。（六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