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寫作情節與真實生活的擬似都是無償的。想像過多少次偶然與巧合的小說家或許也難免心中一驚。
安哲羅普洛斯曾在訪談裡說:「如果死亡能有選擇,我願死在電影拍攝途中。」一語成讖。生命無可預測的堤防,被後見的預言擊潰。預言也許傳達了某種神祕,指涉了深意。但他說的是我願意,而非我必須。
不如往常只是幾座絆倒行進的坑洞,拍拍灰塵爬起來。生命沙丘猛然陷落,就隨之下墜消逝,那些宛若藝術般精緻的傷口,無法再作為想像的材料。與過去的死者相同,在沙丘之下仍舊是深不見底的荒涼界域,並且,永不復原。
讖言,多半作用在眼看他樓塌了,所有物事皆失效的瞬間。在那樣最後的語言中,留存者苦苦逼問自己到底聽懂了什麼。有時那樣生命終結的選擇,是交由命運,有時是交由自己,卻不得不冷待著不期而至的黑暗。那些即將發生的事。
而命運的隱語與巫言,無法不成為一種連帶的倒映:在屬於他人的鏡子裡,看見自己未來的容貌。
她所信慕的,幾個過早進入成年生活的寫作女子,就算在她們最早期的故事裡,也難以感受稚幼的童女情思。成熟細膩在文字裡伏流,行旋在溫柔與暴烈之間:靜靜的暴烈,激狂的溫柔,輕微與熱烈,內底相近,只是成分多寡不同。
在她們的生命路徑中,矇光圍困的情事發生,選項被封堵,無可求援。其後是頑強的寂靜,誰也不能替換誰,帶著刺穿的箭頭一起生活。沒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語,也沒有什麼需要辯解的話語。如果最後只能潑出冰冷,寧願像失去一生摯愛般,禁抑且空虛地活著。所有生命的優待都變得極為刺眼。
沒有用,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用。就算狂暴地敲破所有窺視的玻璃窗。浮沉於生命裡所有的細節,走到人生的中途,等待愛恨怨憎的攪亂,逾時作廢,清明又精細的她們還是只能將靜默演繹得好透徹。
既然獻祭身殉是個人的事,緩慢毀棄自然也是個人的事。
她們重複地寫:又何必輕言。又何必輕言愛。從賭氣:「不需要每個人,只要相愛的人」,到「不再愛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所愛」,這中間的路途需要什麼程度的傷口?
愛或不愛的自我辯論,其實都是:沒有一天不想到愛。
見證過生命的破碎之後,幾個寫作女子或許不再寫作。在寫作的軌道裡,因著世上的惡俗與對生活的無用給擠逼出去,傷害如麻,萬年飄移。
她們在當初寫作的土地上留下深刻的靈魂之印,繞了一大段長路,有人重新又找到那樣的銘印。重回故土,有人憐惜,虔拜。有人就此在命運的轉折處,挖出繆思的種子,背離,止息。或者只是稍稍回轉,再看一眼,就走了。
她已經明白小說家所說:「寫作是我的預言與咒詛」。那些義無反顧以自死實現自我讖言者,作為一個靜默生命的見證者,痛苦的餘波難免再度襲來。
再也不要任何人來背負那些罪咎。再也不要那些痛楚充滿自己。她最後選擇相信其他故事裡的這樣一句話:「是他的疲憊,突然把他和他人的關係當作媒介,直向死亡驅策而去。」
有時,孤寂驚擾,心灰意冷,不免透露:「四周的燈火漸漸熄滅了。」想起他人那一些已成讖言,無法數算的傷口。還是趕緊告訴自己:「很安全,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