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妏霜
非報系
快要結束了。我們必須在時間之內找到那個獨一無二的男孩。
那個男孩穿著紅白條紋上衣,牛仔褲,咖啡色皮鞋。帶著一頂和衣服相襯,同色系的毛帽。手上永遠拿著一根拐杖。長型臉,圓眼鏡,臉上總是掛著奇異的笑。
他只喜愛待在擠塞熱鬧的空間,只和與他相像的人群聚。他不斷環遊世界,有時在這裡,有時又到那裡。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遺失身上的東西,甚至遺失他自己。總之,他需要「被找到」,這件事是他生命中最重大的執念。
於是,我們不斷尋找他,那個真的威利,正解威利。有時在眼花撩亂下,我們實在不能確定自己找到的是真正的他,抑或只是與他相像的偽裝者。我們緊緊以手指觸摸著威利,彷彿將他按壓在那樣的空間裡,只是擔心,一但他被他人指認之後,圍上了紅色的圈圈,他就不能再被找到了。
威利在哪裡?電視螢幕裡,書本裡的威利,穿梭時空,異想世界,他變得愈來愈難被找到。
年幼時的簡單遊戲,遊戲結束時的片刻欣喜或沮喪,長大之後的她,卻無法不指著他尋問:你為什麼在那裡?你還要去哪裡?目光只長久執著一個人,從來看不見其他角落發生了什麼樣的故事,那些精采的人與物事被我們排拒在外。
而威利明明靜止在那裡,幾乎可以聽見他說,嘿,我在這裡。快來找我。她卻完全看不見他。她甚至不明白,為什麼威利一再需要被找到。
一個關於尋找的童話:公主住在最高的城堡,城堡裡有十二道窗戶,每一道都比另一道看得更遠,她以為她什麼都看得見,她驕傲,她以為自己在世界的頂端。然後,她想要永遠自由自在,所以她要求求婚者必須藏身在城下的任何一處,使她看不見找不著的人才有資格與她結婚,否則便一個一個殺掉,人頭掛在牆門上。公主已經蒐集了九十九顆人頭。
最後一個年輕男子,懇求公主給他三次機會。前兩次他藏在蛋裡和水裡都被找到。最後一次他變成了市集上的小海兔,讓公主買下後,便躲在她的辮子下。公主把窗戶一道接著一道地開,怎麼樣都找不到他,她的憤怒甚至震碎了第十二道窗戶,玻璃灑了一地。最後公主屈服,與他結婚。
無關乎愛,躲藏也許是一種巨大的能力。
逃不開尋找某個人的迷魅,每個人刻意隱藏尋尋覓覓的姿態,那樣找到某種不可言說的事物,晶亮而凝固的神情,她只在某種狀態下看見過。
在區間火車上,在騎樓停放的靜止摩托車上,在螢幕前。更多在租書店裡,她看著坐在她面前的這些人,桌上堆疊著幾乎遮蔽面目的漫畫或言情小說,羅曼史。來來去去的人,無論是學生或是帶著小女孩的中年婦人。誰都只是誰的日常風景。不交談、不凝視,這裡也不是個適合交談或凝視的空間。每個人專注在自己的書籍裡,那些畫面、分鏡、景框、濃縮過後的故事影像。人生也有不背負那麼多意義的場景:像百無聊賴的日常下午;像一個不停眨著眼睛的側面;或不屬於任何一個有徵兆有隱喻的畫面。
有時她們在那裡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情感,所需要的情人,卻異常明白自己並不在任何人的心頭,觀看著的眼睛無論感到多麼激動與溫暖,哭著或笑著流出淚,那雙捧著書頁的雙手,有時冰冷,不能握住身邊的人,也不被誰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