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極愛閱讀那些電影海報。
在觀看影像之前讀取那些前景:那些凝滯與暫停的時空,已經發生的場景。對演出者來說是已然經過了,對其他尚未涉入故事情節的觀者,未曾發生。也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僅僅獲取一個稍縱即逝,片段的印象。
海報試圖提供最為精確的訊息:不只是電影主旨,一句簡單的宣傳字語,片名的轉譯與對照。還有時間,電影的生命開始發光的時間,永不回返的那個時間。以及,背負的榮耀與質量。
最吸引她的還是那些留白:隱藏的,節制的曖昧狀態。她可以在那些空隙之間先行置放自己的想像,放大那些核心問題與情感底蘊。
怎樣揀選一段最有意義的畫面與文字,在不一樣的國度,以不一樣的海報宣傳?關於戰爭、傷害、甜蜜、憂憤、青春、愛。最好的,最惶惑的,最難以取代的焦點。
主體與人物之間的對峙和張力:他們是誰?當下那一刻,他們在凝視些什麼,背後的傷痕是什麼,他們將會說出什麼話語?過去為什麼發生,未來怎麼樣發生。
海報設計結合了色彩、光線、人物表情、姿態動作,物事的傳達,細微重疊,形成了最為戲劇性的一瞬間。
那樣融合的畫面,滲透出一種靜謐而玄祕的魅力,如同動態影像發散的醚味,我們所追尋的靈魂麻醉。懸念。迷魅。某種共感的物事,情感表述。心動或心碎。
幾乎只有在那樣的時刻,才能允許過度詮釋,允許模糊,甚至允許靜默。
是的,靜默的距離。讓她再悸動的,毋寧是那樣的距離。不是跨越陌生,而是保留那些陌生。直接觀看當然是一種最奢靡的方式,但她也害怕那些疲乏、失落,無法理解,便就此告別。
也允許缺席。其中情節的完整被刻意地,永恆地遺漏了。
看一眼,她就能瞬間喚回某段時間的私我歷史,充滿皺摺的自我,時間也是,愛也是,那些零星的記憶。那樣的時間氣味與生命線索,難以回歸,難以償還,因此彌足珍貴。海報若是粗糙以對,好壞恐怕也是顯而易見。
海報有時也顯示了永不會發生的物事。
《鸛鳥踟躕》海報,那條永恆存在的國境線,邊界線。抬起右腳,像鸛鳥一樣,前方就是舉著槍的駐兵,跨過去,就是死亡。一張海報裡,裸身的男子,歡快的奔跑,越過了那條邊界線。那是電影裡沒有,但希望發生的事。
她想起電影裡那場無聲的婚禮。隔著一條河,新娘在一邊,新郎在另一邊。兩個分屬不同國界的情人,在邊界被畫分之前他們就相愛了,但他們將永遠無法在一起生活。
屏障與界線如此多重。安哲羅普洛斯要我們看見那沉默。
二○一二年一月,僅是橫過一條馬路,另一片海,他就此沉默,美麗質地瞬間永恆。
料想不到的人生結局,就像電影海報最後的命運:撕毀、替換、被陽光晒白、乾澀碎裂,抑或在多年後被重製,收藏,或其他。仍有一份無人足以回應的空曠感,空掉的座位,沒有被填補進畫面的空白,像我們永遠抓不住那些記憶,永遠抓不住的那些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