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我到台北書院講座。書院去年秋天成立,坐落於台北市市定古蹟中山堂三樓。書院強調立命之學,除了儒釋道三家並舉,還特別著重道藝交參。目前除了儒釋道這根本學問外,也開設〈中國文人畫〉、〈中國詩學〉,以及〈書藝中的生命意味〉等課程,此外,另有花藝與茶藝之實作課程,並不時舉行雅集。雅集強調六根互通,以「忘樂小集」為主體,讓聽覺之器樂、或兼有視覺之戲曲,與書畫,與各種品性的茶相互對應,名曰,「茶與樂的對話」。
台北書院的空間疏朗,講堂極佳;在講堂授課,才開口,便覺神清氣爽;兩個小時過後,還依然神清氣爽。書院另設茶坊,同樣清雅簡靜,氣場甚好;據云,可以久坐不累。整個書院空間,除了氣定神閒之外,另有一份文化積澱之大氣。
講座當天,我談孔子。特別提起,「禮」不只是形式規範,更是萬民不自知之修行法門。講罷,有聽者請聞「禮樂」之「樂」字。我笑答,「樂」字難言。
論語全書,孔子言必稱「禮樂」;孔子的政治,是「禮樂」政治;孔子的教育,其實也是「禮樂」二字。「禮樂」分而言之,「禮」是形式,「樂」是性情;「禮」是色,「樂」是空。「樂」,遍在於中國文明之一切造型,當然不只是音樂。
「樂」,一是悅樂之情,二是興發之氣。首先,不能有苦相,不能一臉緊繃;是論語首篇強調的「不亦悅乎」,心生悅樂;故曰,「樂」者樂也。其次,不能有糾結,不能滿臉濁氣;是樂記所說的「樂著大始」,神清氣爽,時時歸零,彷彿有個天地之始;因此,「樂」者興也。
中國的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其中,絲竹最容易感人心腑,也最日常;但若論特色,則在鐘鼓。尤其是鐘,乃國之重器;但凡儀式大典,必不可少。鐘唯一音,講究那一音之深宏悠遠。佛教中國化之後,多納禮樂文明之精髓;百年以來,神州大地,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禮既崩,樂更壞,唯有那佛寺,尚多少可見典型。
現今,有時我清晨四點多起身,都會聞得遠處佛寺之鐘聲;聽那鐘聲,平正和穆,又最清揚,滿是朝氣。中國古代從朝廷到萬民,乃至於出塵之佛寺,都是天剛拂曉,便鐘聲清揚;即使貴如天子,也需清晨五點,便準時上朝。於是,我才明白,中國的禮樂文明,首先,就是要有這清揚朝氣。
「樂」是自性光明照世界,是即使憂患困厄,也能萬象歷然,皆成其好。中國文明有此「樂」字,才一次次歷災度險,千劫如花。眼下,中國文明初初再造,「樂」這根本核心,便不可不留意。本來,中國文明之一切造型,皆可有「樂」意;舉凡音樂、詩歌、書法、繪畫,乃至於尋常生活之茶事、花藝,都可俱現中國文明之真性情。而今,儘管台北書院強調立命之學,並不特別標舉「禮樂」二字;然而,大化本無形,正當書院一派氣定神閒地道藝交參之時,那裡的神清氣爽,那兒的疏朗大氣,其實,早已踏出文化重建之第一步,更召喚了久違的那個「樂」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