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隨著蜿蜒山路盤升,側面看那司機,皮膚黑得發亮,更像是飽經日曬雨淋的莊稼漢。剛才在新店捷運站被他兜攬上車,明知搭公車到烏來只要一段票十五元,但看到站牌下的候車長龍,免不了費時枯候。我趁入院手術前與妻上山踏青散心,最須悠閒,偏偏出門前氣象預報鋒面來台,晴天即將轉陰有雨。珍惜時間,儘管計程車開價一人一百,再貴也無暇計較;夫妻上車坐定,排隊等公車的一對情侶旋即跟進加入,車滿即開。慶幸順利啟程,轉個彎卻發現陷進連續假期出遊的車陣裡,只能隨其龜速前進。
司機每天來回,塞車司空見慣,開開停停也不躁進,還提醒遊客:要變天了,這季節的西北雨下起來很兇猛,碰到山洪暴衝,峽谷懸崖峭壁,沒處可躲,注意水流變化,不對就快逃。又說:南勢溪的水和翡翠水庫那邊的水文不同,同樣一桶,這邊就比翡翠的水重一斤。
這種事出自在地人口中,應該不是信口開河。南、北勢溪都有好景可觀,南勢溪烏來瀑布是台灣勝景,中外遊客絡繹不絕,名氣如雷貫耳;北勢溪在翡翠建壩蓄水前,鷺鷥潭沉魚落雁,天生麗質就吸引不憚偏遠的雅士專程造訪,但隨鷺鷥潭淹沒已少聽人提起。
翡翠水庫淹沒了昔日鷺鷥潭景物,卻帶不走我的記憶。大學時和《新聞人》創刊夥伴到鷺鷥潭露營,夜宿老兵墾山木屋,沒有戰士戍守的森嚴碉堡,幾座木屋隨地勢濱水而造,看守這一方靜美的幽谷。
那天,我獨自從學校趕搭客運的晚班車前往坪林鄉小格頭,下車後一人邁步直奔,在渡頭瞭望暮色籠罩的彼岸,等待同學划舟來接,唯恐錯過,在荒郊野地進退兩難。
倦鳥已經歸巢,天色漸暗,萬籟俱寂,山谷安靜極了。夜幕愈晚愈沉,終於傳來划槳破水聲音,一葉扁舟划過青山綠水,向我盪漾接近。登舟後,我放下心靜觀周遭,就慢慢發現許多未眠的生命律動著。我們不忍打攪,輕划靈動卻還是驚動水中魚兒噗哧遁逃;而在幽谷遠處,有微光指引航路,也分不清是星子下凡或人間慈暉。
數十年來遊興不減,熟悉的北勢溪、南勢溪在新店龜山匯流新店溪後,經屈尺壩沉澱,清淨倘佯在燕子湖,天光雲影共徘徊,秀色可餐,遊人在此駐足欣賞大自然美景。這一泓碧綠向下游向青潭淨水,成為台北人飲水甘露,每天不可或缺,比那「化作春泥還護花」的深情落紅更具大愛。
我沉思回味,那廂計程車司機話匣打開後,鄉野傳說滔滔不絕,路神山魅禁忌活龍活現。他說:入山千萬謹言慎行,不招惹好兄弟;要隨身攜帶開山刀,開路披荊斬棘不傷手,碰到野獸歹徒可自衛防身;砍伐木材前,一定要先報告土地神明,不可濫伐,背信貪婪多取必遭天譴;口渴莫亂喝水,以免水土不服,有些後遺症讓醫生也束手無策。
那對年輕情侶聽得刺激又新鮮,緊緊靠在一起壯膽;我好像已深入荒蠻山林,被神祕得令人窒息的氛圍環繞。卻步回神,才發現青山綠水嫵媚如昔,美景當前,惜我濃情已淡,遠離浪漫情懷。來尋舊夢,只因年輪愈深,記憶愈深刻清晰,這意念鼓動著我,終究還有不捨。
鷺鷥潭之夜,划舟來接我的同學是沈重,老家在嘉義竹崎鄉的灣橋,世新《新聞人》報社民國六十二年十月十五日創刊時的發行人兼總編輯。畢業後,我下班經常夜訪神州詩社,與黃昏星等兄弟慷慨高歌鄭愁予詩「殘堡」譜的新曲,是沈重在《新聞人》所傳,他的原唱更加壯懷激烈,充滿蒼勁,不像是我們二十歲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