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炙熱如烈火般的八月陽光,毫不吝嗇地照在所有高樓大廈的頂部。但陽光中則有深藍而全無塵埃的天空,緩緩駛過的雲之艦隊,襯著高樓大廈的頂部,在東方天際大舉集結後,才悄然開拔掩至,並以幾乎難以破解的團結隊形,向西推進。
隔著高高的一列長方型玻璃小窗,我站著,一邊努力地尿,一邊抬頭透過那列玻璃窗外望,望著雲的艦隊從深藍海洋中水波不興地寂靜,寂靜地駛過。熱,繼續在那空間裡醞釀著。然後,我回到冷氣房內儘速又將一大杯水分次喝光,再重返廁所繼續地尿,繼續抬頭望著高高玻璃窗外的天空。
人到中年,確是需要更多的水,即使是每天分批吞下足夠劑量的綜合維他命、保肝丸,以及夜晚睡前的一小杯葡萄酒,我還是努力地喝水,以便用它來支撐身體,好去應對彷彿依舊如影隨形,拋脫不了二十幾年的工作。
高高玻璃窗外也的確有水。
水,是從水塔上端水管與水管的銜接處溢出,涓涓滴滴的水經陽光的配飾後即顯得晶亮白花,十分耀眼地顯示它的重要性與存在。這只要我抬頭,便能透過高高玻璃窗,望見隔鄰另一座高聳大廈頂樓陽台大型水塔,正好占據整列玻璃窗天空一半的面積。我注意到從水塔管線濺溢而下的水,長久以來便跌落到正下方陽台的一處鐵片圍成的小格盒裡,在毫不至於發生乾涸地形成滿盈的小水窪,當滴落的水再從小水窪上彈起時,四散的晶亮白花的水珠是頗具魅力的。除了吸引我之外,還有一隻視它為絕佳露天浴池的白頭翁。
如果我是牠,我也會選擇這處終年最完美的沐浴之所,用它來沖涼,沖洗每天疲累而滿布塵土的翅膀。牠,顯然比生活在這都會裡其他如綠繡眼、斑鳩、麻雀和家鴿等皆幸運得多,只要願意,在任何時間裡都能享受一身無比暢快愉悅的澡。牠總在不怎麼固定的午後時間出現在小水窪上的水塔欄杆一邊,先喘了喘氣,好像在辛勤忙碌了半天之後,應該自我獎勵一番似的,而選擇了這能好好犒賞自己的方式。然後,毫不遲疑地躍身下水。
清洗羽毛若是對牠十分重要的話,那麼這幸福的白頭翁也著實選對了淋浴和泡浴混合式的方法,因為小水窪的高度,水面彷彿正好浸過牠的腿部,而從天而降的不斷水滴如蓮蓬頭注出的氣勢,淋灑在牠身上。於是,從頭淋下的水勢,能讓牠自己在悠閒地得以沖洗左邊翅下的熱氣,洗洗右邊肩上的灰塵,當又淋了一頭清涼無比的快意時,這也就是真正生活了。
不過,在享受這快樂時光時,牠也覺得站在小水窪中踩踩水,讓積水溢出,同時在飛散彈起的水珠裡放肆地唱著歌─如果可以的話,牠應該也會這麼做吧,儘管牠平時的歌聲並不如何傑出。若我是牠,我要唱什麼歌呢?當年歲越長,就越能體會越困頓時越需要唱歌的吐露,但卻是苦中作樂的況味,令人嘆喟。
這隻得天獨厚的白頭翁瞭解何謂嘆喟嗎?至少當牠浸泡在這露天浴池裡時,任何煩憂皆可拋。所以,牠盡情的梳洗一番,幾度重複整理全身各處的羽毛,好像不這樣做不過癮似的。
細細水花在陽光中發光,而牠的羽色在發亮。
我從牠專注於沐浴梳理的過程中,看到洗澡原來可以這般幸福美好。
我繼續努力地尿,隔著都市玻璃窗,仰頭看牠滿意地跳出浴池自足地拍拍手,一振翅,飛上欄杆,從此才是牠真正悠閒曬太陽的開始。
頂樓陽臺上的風應是微微的,這可從雲的艦隊駛過蔚藍天空之海的速度判斷。在多數的這種時序裡,牠好整以暇地抖去一身水漬,高高挺著身站立著,有時打個盹,有時無所事事地接受一陣的風吹日曬,但總會是不錯的選擇。
我不是牠,中年的人對生活還有什麼更佳選擇嗎?在這大都會鳥籠裡,我們並沒有比任何一隻滯留於街邊樹上的白頭翁喜悅、尊嚴、活得更如意。我們會無端端為一些身外之事惱怒,也會無端端被迫煩惱一些事,也許除非變成一隻鳥,才有機會脫離這巨大的大都會鳥籠吧。現在,這眼前的白頭翁精神奕奕地獨立了一會兒,確定這浴池仍是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後,立刻拍拍翅膀飛走了。牠不在的時候,當然也不會煩惱這露天浴池是否偶爾落入他人之手,比如說另一隻總是晚到,較聒噪的麻雀。
玻璃窗的這一邊,我繼續努力地喝水,只是為了支撐一具中年疲勞的身軀。曾有段時日,總在早晨路經中正紀念堂前,忙得像狗一樣,把拚命追逐到口的獵物,咬回給主人。
天氣好時,早晨的朝陽就將大門牌樓的影子推過門前的小廣場,一直推向馬路,然後隨著日上竿頭,再緩緩將影子拉回牌樓下,在這一推一拉的小廣場上,一群毫無紀律的家鴿不知從何時起便習慣於群聚這空間裡。
若是九月,更是家鴿交配的季節,牠們選擇早晨時間裡去捨棄滿地的豐盛食物,而追逐愛侶,其亦步亦趨追逐的情形,總會在群體中引起小小的騷動。出現在大門牌樓前小廣場的群體中,麻雀們混雜在家鴿們當中,牠們一起分享人們不斷丟撒在小廣場上的玉米等美食。這些不虞匱乏的食物,必是吸引家鴿與麻雀群聚而和平共處的原因。
但是,汽機車在僅僅幾步之遙外的馬路忽忽轟轟掠過。車上車裡的人似乎無視於牠們的存在,牠們也只顧自飛來討食、逐愛,以及散步走走。在忽忽轟轟的車陣中,我往往會脫困而出,在小廣場邊緣停車熄火,望著家鴿追來逐去,望著麻雀飛上掠下,望著不知是早起或昨夜全然未歸的人憑靠牌樓下,靜靜地等待自己和群鳥皆受不了陽光的熱度,才各自離去。小廣場上除了這些人以外,有人把車靠邊停後便迫不及待地閉眼,尋找睡意;有人是早早就被遊覽車載來,在小廣場上驚起牠們平靜的活動後,匆匆拍幾張紀念照即又走馬看花往裡趕;有人似情侶般依在一起,默默靠在白色牌樓下乏力地撒著玉米。但有時的情況有變,戴著閃耀白光頭盔的憲兵會趕走閒人,定定站著,當他們背後若襯著搭起嚴肅的篷子與鋪上紅地毯,那表示除了代表自由和平寓意的家鴿,以及不拘小節的麻雀可以隨意繼續逗留在小廣場上之外,誰都不免受其無比威權般的氛圍排拒而卻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