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得發亮的頭髮,閃著油光,很容易一眼就被注意到。那是一位老者,在機場的接機處來回走動,守候下機的旅客,詢問與他擦身而過的每一個人,是否想搭他的車子返家,我正巧出關與他的眼神有了交會。
這一趟去國多時,拖著一身疲憊歸來,心有懸念,急如星火,非常想家,很想躍上計程車一口氣到家,他敏銳的窺知這個心願,一個箭步上來,問我要搭車否?
這時我才可以仔仔細細的端詳這個老人,看來有些年紀了,但猜不出來歲數?頭髮比想像中花白,帶著雪的顏色,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很好看,他的笑有些靦腆,靜默立於一旁,等待我的答案,我並未多做思考,便答應了。
這是我的慣性,家人全知道,我無法阻擋一個有如父親形象的老人家的要求,很容易因為思念父親而做出所有不可思議的舉措,他開心極了,伸手一把抓起我的沉重行李,健步如飛走出大門。
我一路尾隨,差點跟不上,心想是他體力太好?還是這幾天來的長途旅程,費心講座,把體力變差了?
他把我引導到一處慣常載客的地點,停了下來,踮起腳跟,眼巴巴張望,彷彿在等車,原來載客者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我與他尷尬的立於大客車招呼站附近的一個角落,完全不知下一步會如何?真的有一輛傳說中的計程車會依約到來嗎?會不會這是一個圈套,我將被載往一處秘密地點,成了待宰羔羊?
時間分秒流逝,我的焦慮化成不安,不得不問到,情況如何?他一臉歉意,自顧自的猜測了幾個理由,塞車?上一個客人的路途太遠,來不及返回?總之,車子根本沒來,他看得出我開始有點想走人的意思,馬上做出決定。
「我載你!」
他再度拎起我的大包包,飛身跳上公車,我跟了上去,心想:「不是計程車嗎?」我的狐疑像一個大問號,蓋住了頭頂,但未動怒,安靜的隨他經歷一趟冒險之旅,讓我覺得安全的理由是眼前的老人家瘦弱矮小,應該不至於對我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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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車在夜市裡奔馳,繞了幾個路口,過了多個紅綠燈,老人家示意公車停下,他很靈敏的躍下了車,我不遑多讓,一個跨步也跟著下來,可是這麼一個折騰,早延遲半小時了,我歸心似箭呀!他往前走,在一輛難以形容其破舊程度的車前停下腳步。
天啊,我看見傳說中的計程車了,準備載我回家的工具?真的不誇張,它絕對是一部報廢車,可能有五十年車齡,銀灰色的烤漆早現斑駁,露出咖啡底色,窗戶無法緊閉,開關全掉下來,門隨時可能解體,雨刷卡住,遮住一半駕駛的視線,安全帶是手動的,必須用手抓住,才算安全,至於輪胎會不會開上路就飛了出去,便不得而知了?可是我已上了賊船,根本不知身陷何處?不坐,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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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小徑上穿梭,漆黑的路上根本沒有幾輛車,我確實擔心起來,不是應該上高速公路嗎?怎麼奔馳於荒涼鄉間,背脊不由自主涼了起來,覺得有些不祥,他的確是個老者,但是他的同伙可能是壯漢?也許有兩三個,我逃得了嗎?還好我正擔心時,車子一個轉彎,高速公路便在前方了。
老人很健談,上了高速公路,我鬆卸心防,而他則話匣子全開,天南地北聊著,窗戶未關,風聲極大,根本很難聽清楚他的話語,我彎身附耳過去,努力聽他夾在風中與呼嘯的車聲中的每一句話,據他說,他會英文、德文,與一點點蘇俄語,我未問他什麼機緣使之成了語言通,但聽得出來他的確很博學,講述的內容則包括了政治、經濟、交通全懂,而且見解深入,彷彿一部台灣史,令我折服。
他對政治的論述一針見血,覺得政治家不難當呀,只有一味良方,它叫設身處地,替民著想,很簡單,所以很難,因為私心難度,利己不利人就非好人了,他對民主搖頭,因為選舉花的錢太多了,立委花了兩億選上,他不要兩億回來嗎?才怪!
老人哈哈兩聲,意有所指的說道,不是人人都有兩億可以花喲。
經濟一事在他看來並不難,年輕時替人管過公司,在越南待了十多年,他說生意沒有什麼絕竅,誠信最重要,讓人與你做生意,有利潤,很放心就可以了,這個辦法看來微不足道,卻是縱橫商界多年,無往不利的處方。
別人看來是廢物,商人就是可以看得出資源,他當年的公司就是處理越戰廢炮彈的,因為彈頭中有三成黃金含量可以提煉,他說,聰明的人用腦筋賺錢,不聰明的才會用勞力。我不久前才提出腦力經濟與勞力經濟的看法,原來他早早就知道了。
車子很快便抵達我家附近的交流道,轉彎處有一間學校,一輛公車擋住橫陳街上,夜間部的學生魚貫上車,我們等了好久,他不慍不火開出改善處方:圍牆退兩公尺,讓出一個空間給公車停,這樣交通就會順暢許多,畢竟公車載了很多這個學校的學生呀,互相互相啦,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這個想法讓我感動,是啊,老者多有同理心,懂得設身處地,選他當交通部長,一定可以當得不錯。
即使一生光彩,點子奇多,精力充沛,老人依舊有怨,承認自己的罩門,他略帶哀傷告訴我,最差的一項是教育子女,以至於老來徒傷悲,年輕時的他太忙了,疏忽與兒女建立情感,形同陌路,七個孩子之中,優秀的都不理他,陪他的卻遊手好閒,只好重出江湖攢錢了,此刻,他收拾起原本燦爛的笑容,嘆了一口長長的氣:「我都快八十歲了。」
真看不出來,眼前的老司機竟是八旬老翁,也許他怕說出來我會害怕吧,直到我家路口才不小心流轉而出,事實上,早知道的話,我還是會搭他的車吧,只因,八十歲,實在讓人不捨他為了一頓飯而添了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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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下車前,他瞇著眼對我說,真開心,有個陌生人願意搭他的車,沿路聽他講了這麼多話,言下之意,是否他的子女都嫌囉唆,不愛聽了?他也許不知,我比他更開心,我是個站在台上講述義理的講師,因而錯過很多當聽眾的機緣,這一天,我足足在他的魔幻車上聽了一小時的智慧課,也許百味雜陳,有些傷感,卻添得幾許開示。
奉上車資時,我自動加值一百元小費,算是束脩,感謝他提供我寫作的靈感,按情按理,他應該分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