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驥繪
星期五下班,用過晚膳,星光剛剛吐芽般露了出來,發出微弱的光芒,他便一個人神祕兮兮,騎著單車奔馳在小徑,繞過麻竹筍園來到三嬸婆的家,聽她說著媽媽的章回故事,嬸婆的音律抑揚頓錯,有如說書的,這是媽媽往生之後,一項固定形式的生命追尋,在拼拼貼貼之間復原形貌。
媽媽在他的記憶中非常模糊,倒非相處不長,而是認識不深,他忙於讀書時,她忙於家庭,他忙於工作時,她已然老邁,當他想與她接近,盡人子之孝,她的人生卻走到了盡頭了,他們之間演繹一場「來不及」。
「你媽媽愛唱歌呀。」這是嬸婆說的,他的確非常訝異,冷若冰霜的媽媽,真的會唱歌?記憶裡為何缺上這段,印象中她的話以「功能性」居多,發號施令用的,很少摻雜個人情感,冷冷的,連嘴角都沒有抽動一下,但嬸婆卻說,她的聲音清亮,有如新鶯出谷般,偶有低迴,動人肺腑,不遜任何當紅歌星,他這才憶得了一些殘缺斷片,好像有這麼一回事。
媽媽的女紅一流,他卻怎麼也不想不起來,但嬸婆信誓旦旦強調,小時候家人穿的衣服全是媽媽製作的,他以往都以為那些衣物是買的,或者神仙送來的,他終於明白了,家中那一台老舊的栽縫機的的確確是媽媽留下的,而且曾經用過,嬸婆說,那是媽媽的嫁妝。
他終於想起來了,年節她在爐灶前起火,確實哼過一些小曲,節奏明快,旋律優美,滿動人的。
「你家的果園太大了,你媽媽非常辛苦,什麼事都要做,但好吃都留給你們!」
嬸婆說這話的時候,眼角擠出一行淚,抬起頭來,凝望窗外皎潔的月。
他想起來了,媽媽愛吃金橘,應該與她的種植經驗有關,那是果園裡的作物,唯一可以吃得到的甘甜止渴的水果。
嬸婆跟媽媽最親了,是她的精神支柱,痛苦時的避風港,也因而知道的祕密最多,她形容媽媽是完美女性,勤奮持家的典範:「她省吃儉用,好的一定留給你。」
「你知道嗎?」
不知為何,短短一語,竟如催淚彈般,射了出來,讓鼻子驚出一陣酸楚,淚眼因而漫漶。
人生最苦的莫過於此——知道,卻遲到!
周五的約會後來成了一堂課,他像小學生一樣上課聽講,題目是:「認識媽媽」。
他的確愈來愈認識媽媽了,星期五成了他的「天倫之旅」,重新認識媽媽,他的心情也因而得到療癒,媽媽的影像,漸次從陌生到熟悉,他非常確信,過不了多久,一定會有一張非常清晰的媽媽臉譜。
「早一點認識媽媽多好!」
這是周五這堂課他的最深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