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蛻變的街 繪圖/黃楫
流動於台北人潮,我隨著這美好而桎梏的城市浮沉。
愈是熟悉的地方,如果將自己化身旅者,以最陌生的立場貼近它,會很容易發現最陌生的一面。
尤其是夏夜,比起白天時強烈的光照,是很適合裹進黑夜,貼近城市的角落的。一位多年前在台北念書的親戚,幾天前來與我敘舊,我帶著他在涼爽徐風中重見台北信義計畫區的繁景。就在步出捷運站不久後,那位親戚竟吐出深沉的感慨:「台北變了。」我低頭不語,只在心裡想著:「也不過三、四年的時間,外地人竟已感受到台北的變化。」
台北是座美好的城市,卻與我們心中存在的心理價值不甚相符。心理價值總覺得城市就該是一座充滿烏煙廢水的病原體,因此我們總在心中刻畫一個灰黑的小宇宙,然後緊閉自己。我並不確定這位親戚對於台北變化的印象是正面或負面,我沒有接續問他,只是默默的思考這個問題。
我雖然不如許多長輩曾經經歷舊時台北城的那分古味,我不曾親眼看見那一片片水田仰臥台北盆地,不曾感受那分真摯的、不被破壞的人情味,父親口中說的酒廠、墓仔埔、小厝、古樓等如今儼然成了一幢又一幢摩登時代建築,時代裡存在的是我們這一代人不可想像的那座台北城。但是,身為台北人,十幾年的居住經驗,十幾年的根深柢固,雖然不曾經歷那段過往,但我也對這地方有些許的體認。我似乎已經習慣這座集潮濕、悶熱、嚴寒、擁塞於一身的城市,也不太會抱怨了。
就因為有密布大街小巷的人點,宛如星斗般徘徊於這偌大的小宇宙,給予其生機及永續的能量。他們不斷地再運作著每一個體精妙的系統,也造就一種平衡。蹣跚老人行走於六十秒限時的斑馬線上,每日每刻上演著都市化的運動會,雖然殘酷但也為周圍蹦跳小孩與疾行的學生所產生的氛圍,調和及注入屬於城市的一種微妙景象。
我們持續在附近徘徊了一會兒,漫無目的的遊走,望著百貨大樓一面面櫥窗,一件件絲質布料懸吊是沒有生命的模特兒,一併望著遠方那拔地聳立的竹節高樓,靜靜地注視著。鋼梁與玻璃反射一瞬之間的凝滯,幾百個未曾謀面的人經過我身邊,貼近我,屏息於這一刻的闃靜,像是電影場景的停格。
玻璃帷幕反射著那傲視全球的炫耀品(只是一枚位於中心商業區的棋子,政治上的那種),可能還同時具備娛樂的性質:每年同樣的一局棋演練著,黑棋一枚枚在移動著,逐漸逼近那突出的青綠棋子,緊接著一聲巨響,花火閃動著黑夜,照亮棋盤方格的局面,此時月亮也無法決定自己的光芒,任人擺布設定。
黑夜持續竄燒,燒得愈烈,棋局也更加精采,卻也燃燒了一匹無法縫補的黑色絨布。道別那位親戚後,我望著他往翻騰的台北車站走去,洶湧的人群如潮水襲向他,彷彿要逼迫他沾染這份刺激神經的鹽味,嗆得外地人滿腔淚水,引起離鄉背井人們一臉潸然。
我也慢慢走向捷運入口的方向,但先經過一場穿梭人流的遊戲。
以前的我總覺得都市只是一場乏味的遊戲,每張如撲克牌的面孔川流不息,捷運上的同一個車廂有相同的面容,尷尬而平淡地相覷著,吸入同一分氣息,然後屏息等待著每個停靠、離站。然而,最近的我終於了解這並不只是一場單純的遊戲,那份屬於每個人獨特的氣息,似乎也代表不同的際遇。在玻璃車窗上,映著的是一場場不同的戲碼,反射著人生百態。牌面翻來覆去,輾轉與另一張牌重合便是一種奇妙的機會,開啟一場新的機運。這場遊戲不同的是你無須在意每一張牌是否永遠存在,因為每天都有陌生的牌組在交替,少了一張甚至一疊對它們來說是毫無差別的,撲克面孔的無情也在此展露。
然而,壅塞高密度的生活並不全然煩躁,也是可以發現種種有趣的現象的。流動的人們行走在棋盤式的細線上,交錯與縱橫間積蓄了龐大的能量,這使人在陌生的相遇中有勇氣,也使城市洶湧,我們看見彼此的光,點亮一盞都市。
反覆地錯動著,也會有失去重合機會的時候:當你彎腰撿了一枚硬幣,你錯過了擦肩的舊識,一滴露珠拂過葉面,落入小蟲的口中因此錯過溫潤土壤的機會,一線汽球滑過天緣因此錯過慶生宴會的祝福,一隻樹梢上的麻雀跳向閣樓因此錯過花蕾綻放的時刻。我們不斷被他人錯過也錯過他人,車玻璃反光半掩的臉龐、電梯門迅速闔上掩住的臉、咖啡店看著報紙掩蓋的五官、隔街茫茫人海中遙遙對面站著卻模糊的臉、巷子裡走在我身後以為是跟蹤,卻在轉彎後折道的未知面容。在都市,錯過的比經驗的還要更多,烏亮的柏油路事實上並不引領著誰,只是一種戲碼的舞台,繁華但擾人。
夜晚時分,下了捷運,行走在住家附近的小巷,車流依舊,成為沉睡夢中的人一道隱藏的噪音。我似乎也聽見了那一扇扇緊掩窗子後睡眠者無聲的喧囂,這是未曾謀面的人距離最近的一刻,最毫不保留的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