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小池塘養了十多尾錦鯉，不名貴但是十分健美。每天我懶起梳妝遲，去看望魚兒時，他們早已被餵食過了。我不能再提供食物，只好提供讚美。我跪在池邊，對著他們輕輕拍手，大聲說：「你好美麗哦！看看你，身上的花紋好多色彩，你全身烏黑也很好看！還有你啊，橘色的身上兩個黑點，多麼出色！」每日這樣胡言亂語，漸漸也給每隻魚兒取了名字，發現他們也有不同的個性。「小花」與「兩點」一聽我掌聲，不論原先在何處，總是循聲游近，還會把頭冒出水面，讓我輕輕拍打；「小黑」跟著游近，但總是潛伏在水底；鰭兒最大，尾巴最長的「公主」好像穿著華麗日本和服，優雅地姍姍來遲，游一圈就走，絕不讓人觸碰。我與魚兒的見面儀式如此每天進行著。

前些天美國友人來訪，隨著我跪在池邊看魚，他們卻不肯上前來了。「你退後些，別讓影子映在水裡。」我請那高大的容格心理學家退後，再輕輕拍手，魚兒謹慎地游近，完成與我的每日見面儀式後就散去了。

心理學家大驚，「你認為你可以跟魚溝通嗎？」我大笑，「我沒有認為，我是感覺他們知道我的心意。」

突然想起莊子《秋水》篇：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感性的莊子直接感受了魚的快樂，理性的惠子一定要追究「知」的來源。人與魚不同種，如何得知魚很快樂？莊子立即指出，即使同種的人與人之間，相知一樣難啊！你怎知我不知？

老莊哲學一直為中國人所信奉熱愛，惠子的名學卻只能從莊子書中尋得蛛絲馬跡。也許中國知識份子一向偏好訴諸感性，物我合一，卻不喜像惠子一樣追求物理，分析物種，以致於發展出來的哲學總是以人為本，而西方的哲學卻總是追求物質的原理。好像也是必然的陰陽之理，東西方一定要走不同的路途，然後世界才能整合而完整呢！

我與美國友人就在小池塘邊觀魚，他擅長的是容格學派的人格分析，我喜歡的是人與人之間，人與萬物之間的整合。思考的方式大不相同，文化的背景也迥異其趣，但對魚的悠遊一樣賞識。

隔天我又去到池邊，靜靜倒影水中，不必拍手，魚兒們就聚集前來。道可道，非常道。我與魚之間不必語言也可心意相通了。我無言、魚無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