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及年少服役於南方,綠野戰服靜靜走過紅豔如火的鳳凰樹下,鄉愁卻是幽冷於心;就託付一帖小小的明信片,遙寄北島惦念的雙親,那般凝神專注地筆劃,輕描淡寫問候———我很平安。素面的六十四開硬卡紙,而事實上猶若波上看似平緩,水下數潯卻是難言地不馴。
簡短數語必得小心翼翼。那是個嚴控監管的無聲時代,尤其身陷軍事制約地團隊,不容任何思想異端,心靈自由更是遙不可妄想,鳳凰花紅遍夏日古都,卻總是感覺冰雪冷冽。
多年以後,父親別世。許是試圖淡忘痛失伴侶的悲傷,母親在她六十歲時決意結束一向順暢地餐飲事業,我亦憂懷母親看似平靜實質淒寒的孤寂,勸慰她就出國旅行去吧。意外地願意接受這一向與之似乎疏離不親的兒子建議,近之亞洲,遠之歐美,幾乎每年數次,來去如遷徙候鳥,是吧,海角天涯盡是年華豐美。
母親為我帶回了異國他鄉各種花色勝景彩印明信片,她不曾詳訴此景何處,我懂得她肅然少語的淡漠,心裡是隱藏對兒子某種矛盾卻又盼能獲得全然認同地疼愛……這與從我十歲開始,母親由於試圖從貧乏裡脫困,決意拚搏於現實謀生,竟而將我交給祖母教養,因而從此之後,母子之間逐漸疏離甚至在往後我成年之後,諸多人生方向及觀念與之相異有極大的關聯,兒子傾向自由放懷,母親則拘謹防衛。
母親自始未曾料到,兒子會一生以文學為信仰吧?因為孤寂,因為童年與母親很少陪伴。像一朵雲,兀自浮動挪移,多麼黯淡無歡的成長歲月,兒子與母親都明白愛,卻乍近還遠。
直到這幾年,母親逐漸衰老,我們的距離必得逐漸拉近,可以傾談昔事,某些母子的心結幸能多少解開,是身為兒子的我過於任性愚昧,或偏執卻不擅於表達的母親,因生性拘謹而怯於抒放緊掩地心扉?終究相伴就是一種福分。
多年來,母親從世界各地旅行攜回送給兒子的風景明信片,竟成為我時而問安友人的美好紀念物。子夜燈下,凝神專注,一筆一劃寫下惦念,或為文學互勉,或為久未相見,誠摰請安,總認定,在這電子郵件只須以食指一點即可無遠弗屆……愚駿如我這自嘲乃「今之古人」的以筆就紙的偏執,依然堅信書寫的真情實意,風景示以遠方之人,猶若季節花開葉落,貼郵票,尋郵箱,投遞而入,靈犀於心。
慢慢地,帖帖風景明信片捎寄,回返地感念竟是想到是母親隱藏的深愛不語……有一次,竟然就不由然地,在投遞之後的子夜郵箱前淚眼盈眶了。夜深人靜,母親入眠了沒?回到家裡,佇立在母親緊閉的房門前,很想輕輕敲喚,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