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裡只有麵包與人造奶油,你走在街上注視商店的櫥窗,到處都是碩大奢侈、堆聚如山的食物在侮辱你。(示意圖)
圖/123RF
作者簡介
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 1903-1950 )
真實姓名艾力‧布萊爾(Eric Blair),出生於印度莫蒂哈里(Motihari),父親為駐英殖民地公務員,幼年隨母返英國受教育,後憑獎學金進入伊頓公校,求學期間即感受階級不平等待遇,無財力繼續上大學,歐氏加入印度皇家警察駐守緬甸。
根據巴黎與倫敦流浪期間的遭遇,他撰寫了《巴黎倫敦落拓記》,回英國後繼續出版其海外經驗之《緬甸歲月》(Burmese Days)。1936年他受委託報導英國北部失業礦工的狀況,作品結集為《通往威根碼頭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西班牙內戰,他加入共和軍對抗弗朗哥政權,喉嚨與手臂中彈受傷,政治情勢與戰況於《向加泰隆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中揭露。
歐氏的健康狀態一直不太穩定,1938年診斷出肺結核,餘生都與病魔奮戰。為謀生計,歐氏撰寫了許多政治與文學評論,曾擔任英國廣播公司(BBC)製作人與報章編輯。為他贏得盛名與不少誤解的《動物農莊》與《1984》,皆是在生命後期的重要著作。圖/123RF
文/喬治‧歐威爾 譯/李彩琴
你發現無聊與貧窮是密不可分的;當你無事可幹而又吃不飽的時候,什麼也引不起你的興趣。
我在金雞路住了約有一年半。夏季某一天,我發現身上只剩下四百五十法郎,除此之外,就只有每周三十六法郎教英文課的收入。在這之前我並沒考慮到未來,但我意識到必須馬上有所行動。我決定開始找份工作,而且︱︱事後看來很幸運︱︱我預付了一個月的房租兩百法郎以防萬一。
除了教英文的收入,另外兩百五十法郎能讓我撐過一個月,在一個月之內我計畫當個旅行社的導遊,或是通譯之類。但突來的厄運卻使一切都泡湯了。
有一天旅舍裡來了個年輕的義大利人,據他自稱是排字工人。此君形貌曖昧,因為他的臉頰兩旁蓄著側鬚,這不是混混就是知識分子的標記,誰也不曉得該把他放在哪一個階層。F女士不喜歡他的模樣,要他先繳了一個星期的房租。這義大利人預繳了房租,在旅舍待了六晚。期間他設法複製了些鑰匙,最後一晚就洗劫了十多間房間,包括我的在內。很幸運地他沒有搜到我放在口袋的錢,所以我還不至於淪為身無分文。我只剩下四十七法郎。
這結束了我尋找工作的計畫。我現在一天只得六法郎過活,一開頭就窘迫得讓人沒有心思去想其他的。我與貧窮為伍的經驗開始了︱︱六法郎一天的生活費,假如這不能算是真正的貧窮,也是在貧窮邊緣了。六法郎等於一先令,你能在巴黎一天只靠一先令過活,如果你懂得竅門的話。但這可是非常複雜的一件事。
你首次接觸到貧窮的感覺是奇異的。你老是在擔心貧窮︱︱它是你一生中最懼怕的事,因為你知道遲早都會降臨到你身上;但貧窮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出人意表地乏味。你以為挨窮很簡單,其實錯綜複雜極了。你以為這一切會很可怕,事實上只是腌臢與無聊。你首先察覺的是貧窮特有卑賤的一面;它讓你陷入難云的寒酸狀況,與錙銖必較的窘態。
舉例來說,你會發現與貧窮相關聯的偷摸鬼祟。因突來的打擊,你一天的收入銳減至六法郎。但你當然不敢在人前坦認︱︱你得假裝像往常一般過活。一開始你就捲入了一連串糾纏的謊言,就是撒了謊你也很難支撐過去。你不再將衣服送到洗衣店,而洗衣店老闆娘在街上碰見你追問原因;你支支吾吾回答,她以為你把衣服送到別家去,從此就成為你一輩子的仇人。煙草商則一直追問你為何煙量驟減,有一些信件你想回覆卻無能為力,因為郵資太貴了。然後就是三餐的問題︱︱用餐是最困難解決的事。
終日都在編謊言
每天一到用餐時間你就外出,有意炫耀是到餐廳去,實際上卻是在盧森堡公園閒蕩了一小時看鴿子。隨後你就把食物藏在大衣口袋裡偷運回去。食物是麵包與人造奶油,或是麵包與葡萄酒,就是食物的本質也受限於謊言。你買燕麥麵包,而不是家常麵包,因為燕麥麵包雖然比較貴,卻是圓形的,易於放入口袋裡偷渡。為了這你一天就浪費了一法郎。有時為了維持面子,你得花六十生丁喝杯酒,這一天也就因此口糧短缺了。
你的床單髒了,肥皂與刀片也告罄了,你的頭髮長得該去修剪,你嘗試自己動手,後果極為恐怖,最後你還是不得不去找理髮師,花掉一天買食物的費用。終日你都在編織謊言,昂貴的謊言。
你發現六法朗一天是岌岌可危的。一有可惡的意外就掠奪了你的食物。你花了最後的八十生丁買了半公升的牛奶,放在酒精燈上煮熱。正滾沸的時候,有隻臭蟲爬上你的手臂;你用指甲一彈,它往下一墜,撲通!剛好掉入牛奶裡。你一點法子也沒有,只好把牛奶倒掉,什麼也沒得吃。
你到麵包店要買一磅麵包,女店員正在為一位顧客切下一磅麵包。她笨手笨腳地切超過了一磅。「對不起,先生,」她說,「您不介意多付兩蘇吧?」麵包是一法郎一磅,而你就僅僅擁有一法郎。當你想到可能她也會要求你多付兩蘇,而你又得坦承付不出來的時候,你焦慮得五內如焚。往後要一直排徊了好幾個小時,你才敢再走入麵包店。
你到雜貨店要用一法郎買一公斤的馬鈴薯。但一法郎中有一枚硬幣是比利時幣,店主拒絕接受。你悄悄走了出來,從此不敢再走進那家店。
你晃入了一個高級的地區,驚見有位體面的朋友遠遠走來,為了避開他,你閃入距離最近的一家咖啡館。走進咖啡館後你又得買些什麼,你花了最後的五十生丁買杯黑咖啡,杯內有隻死蒼蠅。類似不幸的意外可以乘以百計。這些都是挨窮過程的一部分。
你發現了什麼是饑餓的滋味。胃裡只有麵包與人造奶油,你走在街上注視商店的櫥窗,到處都是碩大奢侈、堆聚如山的食物在侮辱你。見到如此豐盛的食物,一種泫然欲泣的自憐淹沒了你。你很想攫取塊麵包轉身就跑,在未被眾人逮著之前囫圇吞下;你抑制住自己沒這麼做,純粹因為太膽小。你發現無聊與貧窮是密不可分的;當你無事可幹而又吃不飽的時候,什麼也引不起你的興趣。有大半天時間你都躺在床上,感覺像是波德萊爾 (Baudelaire) 詩裡「年輕的骷髏」。只有食物能挑動你。你發現一個人只要吃上一星期的人造奶油與麵包,已不能再算是個人,只是個胃加上些附屬的器官……
(摘自《巴黎倫敦落拓記(修訂版)》,一方山水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