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時節】冬日的白密語:蘿蔔在寒裡生香

文/吳芳銘 |202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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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吳芳銘

天氣轉冷時,大地有一種微微的收縮之聲。風裡的水氣凝成薄霜,泥土緊緊擁住那些沉默的根。這正是蘿蔔生長的時節──一種在人間最不張揚的蔬菜,以最笨拙的姿態,完成最踏實的成熟。

古人早已將它納入日常的清貧與詩意之中。《後漢書》裡的宮女掘蘆菔根,以飽一餐,那是人間最素樸的溫飽畫面;而蘇東坡被貶黃州時,以菘、蔓菁與蘆菔煮成「東坡羹」,油碗覆於其上,使菜飯同熟,味道清淡卻有自然之甘。

那一碗湯,或許就是他放逐歲月裡最溫柔的自我撫慰,構成一種窮愁中的哲思:凡物得其所安,即成甘味。

蘿蔔的傳說也多。三國時,曹操兵敗華容道,飢渴交加,昏倒荒野。夢裡,太上老君投下一塊碧玉,醒來只見田間一片青綠,掘地得白蘿蔔,甘脆如水。人馬皆食,頓時氣力復原,那片田後被稱為「救曹田」。

這故事說明蘿蔔在中國人的集體記憶裡,從不只是蔬菜,更是一種庶民的救贖,一段從飢餓通往生機的寓言。

我的童年,也有這樣的味道。母親信奉「冬吃蘿蔔夏吃薑,不勞醫生開藥方」,每年秋末,總在菜園裡種上一畦白蘿蔔。霜降一過,綠葉舒展,白根漸肥。母親拔起蘿蔔時,泥土裂開的聲音像一聲低低的嘆息。回家後,清水洗淨,削皮切塊,入鍋燉煮。

湯滾時,白氣蒸騰,整個廚房都瀰漫著一種朦朧的溫暖。那是冬天的香氣,清甜、微辛,也含著泥土的厚重。端上桌,撒一點蔥花與香菜,喝下,胃裡溫暖飽足。那是一種屬於庶民的幸福,不需雕飾,卻最實在。

而在文人筆下,蘿蔔也是雅物。張大千畫過〈楊花蘿蔔〉,四個白潤的蘿蔔,葉蔓清疏,題款道:「此江南人所謂楊花落也,甘脆不減哀家梨。」一幅畫中,竟透出江南早春的清新氣息。蘿蔔也有風骨,也能成詩。

清代高士奇詩云:「咬春蘿蔔同梨脆,處處辛盤食韭芽。」那是老北京的春天,街頭叫賣聲:「蘿蔔賽梨啊,辣了換!」響徹巷弄。民間的語言,把蘿蔔寫進聲音裡,也寫進了人情味。

關於蘿蔔的俚語俯拾即是:「一個蘿蔔一個坑」,說的是命定之位;「鹹吃蘿蔔淡操心」,道的是人世的清淡與自解。還有人把它比做人品,李漁嫌蘿蔔生臭熟淡,卻又悟道:「生則臭,熟則不臭,如初見小人,卒為君子。」這種轉化,不正像人生歷練的譬喻?初見刺鼻,久煮成香。

唐人更妙。賈言忠在《監察本草》中,把朝官比作蔬果:「里行及試員外者,為合口椒最毒;殿中為蘿蔔,雖辛辣而不為患;侍御史為脆梨,漸入佳味;遷員外郎為甘子,可久服。」這一筆幽默,竟成千古妙喻:蘿蔔的清辛,恰似正直官員的直言,刺耳卻無害。

時序入冬,市場裡堆滿白蘿蔔的山丘,那潔白的形狀像極了雪中未化的月光。買來煮湯,切塊入鍋。湯鍋裡,它最懂得藏身:吸飽湯汁的蘿蔔,半透明如玉,輕輕一咬,甘甜盈口。不張揚,不喧鬧,卻以最素樸的方式滲入生活。

蘿蔔之味,清而不淡;蘿蔔之德,靜而有光。它是菜園裡的哲人,不語卻明白萬物之理:在寒中長成,在火裡成味,在平凡裡完成溫暖。

這正是冬天的祕密。當萬物收斂、氣溫驟降,人間的熱氣從廚房升起,一鍋湯、一碗羹,就是人心的爐火。那湯底的香氣裡,有蘇東坡的寬厚,有母親的叮嚀,也有世代庶民對生活最樸素的頌歌。

夜色漸深,風聲裡仍有菜根的香。我端起湯碗,想起那句母親的老話,這不只是養生的俗諺,更是一種生活的智慧:讓心也像蘿蔔一樣,柔軟、清透與溫暖,懂得在寒裡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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