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黃素華
我推測應該已經過了中午,稍微斜掛的太陽,恰巧從客廳右上角的小窗露出臉。門口終於傳來吵嚷聲,工頭被半拖半推回來了!他身形沒我想像的壯,臉乾黑乾黑,眼圈青紫;一進門就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話一串:「我也被包商欠,款項卡住,沒錢發給你們……」話還沒完,有人拍桌:「講遮爾仔濟,咱的工錢嘛卡住!」另一人指著他的鼻子:「姓林的,你講一個月,拖幾月啊?你敢有信用啊?咱今仔日若無提到錢,攏毋走!」氣憤的聲浪一波一波的湧起,我嚇得躲在姨仔背後。
談判像拆牆,得一層層拆解。有人主張報警;有人說報了也未必拿得到錢,先看他願不願拿現金還;有人提議扣他家產權狀抵;也有人怕做太絕,日後他要如何在建築界討生活……。工頭阿母端出一鍋炒麵要大家先墊肚子,說:「空腹毋通講代誌,先食飽啦。」幾個阿姨嘟囔:「食飽就毋驚你走?」一夥人實在太餓了,還是先把麵吃了,鍋邊金屬光映著每張布滿皺褶的臉。
最後,工頭說他去跟鄰居、朋友借錢,湊一湊,看能不能先還每個人一萬元。原本大家也是善良的人,就勉強點頭。那三個漢子依然跟著工頭,監督他,不要再讓他跑了。我和姨仔這些婦孺,又吃起了橘子,一顆接一顆吃,好像要把這陣子欠的錢和利息,吃回來似的……。一直到夜色籠罩,外頭山霧溜了下來,屋簷開始滴滴答答。
終於工頭他們臉上沾著幾道雨水或汗水,姍姍進門:「不好意思,我先還大家一萬元,剩下的,我會盡快在半年內找到包商,討回錢還大家。」阿勇伯跟大家提議一定要請村長作證,寫下欠條、雙方都要蓋手印。村長來時,穿著舊外套,腳穿雨鞋,臉色比誰都凝重。他看我一眼,摸摸我的頭:「囡仔生做真媠!咱攏是做工仔人,毋通佮人的工錢拖遐邇久,咱村的名聲攏靠你囉!」那句話像釘子釘在我腦裡。在樸實的「艱苦人」心裡,欠的債不只是錢,還扛著整個村的面子,還有做人的信譽。
姨仔一筆一筆尋找她的名字有沒有寫在名單上,又叫我幫忙再確認:「愛看清楚喔!」我站在橘子堆邊,聞著酸甜味,心臟狂跳。她蘸著印泥在欠條上按手印時,我看到她小拇指的指肉缺了一角──那是去年被磚塊砸掉的。
皺巴巴的鈔票分下來時,大家伸出的手都在發抖。有人把一疊紙鈔舉到燈下對著光看真偽;有人神速的塞進內衣;有人馬上抽一張還給跟同伴借來的車錢。姨仔緊緊握著一把鈔票,拿出一張折半,塞進口袋:「等會要買車票用的。」
臨走前,那個工頭的阿母與村長硬塞一大袋橘子給我們,直說這是最後一批桶柑,再不摘就要爛掉在地上了,又說:「提轉去予囡仔食,過年嘛愛食點仔甜的。」姨仔笑不出聲,只連聲道謝,把橘子扛在肩上。
我們討錢的隊伍又開始長征:天已黑,山路潮溼,前頭有人回頭喊:「細膩喔!毋通跋倒!」我小跑兩步,阿婆送我的橘子滾出袋口,幸好被我及時抱住──像抱住差點跑掉的工錢。
橘子袋愈扛愈重。走到一半有人說乾脆吃掉幾顆減重,於是一路走一路剝──甜的、酸的、爛一半的,分著吃。橘油沾衣服,手指黏手心,大家身上和嘴裡滿是橘子氣味。
姨仔背上也扛著同樣的米袋,一隻手扶著肩上的重負,一隻手牽著我。我們腳一深一淺走在宜蘭山間的小路上,身後還有七八個同樣扛著橘子袋的男女。路燈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串被光線搓來搓去的香腸。
在火車上,姨仔怕果爛臭掉,叫我再吃一顆,我搖搖頭。也許吃太多橘子,我一路暈車,出了山洞我腸胃一翻湧,吐得一身,吐出來全是橘子色,甜酸發酵味一下子竄滿車廂。我哭喪著臉。姨仔一邊替我擦一邊說:「無打緊,嘔甲清氣就較爽快。」不一會兒,她終於也閉起眼睛。
後來欠的餘款有沒有全拿回來?若照姨仔多年後的口氣,應該──沒有。她說還差一點點,就當是賠福氣:「人若做歹代,早慢會予天公磅重。」我追問:「那你為什麼還要相信他?」她笑:「若袂信,攏免做人啊?」也許,她相信的未必是工頭,而是老天爺的慈悲,她相信工頭住的村裡總有人知道要講道理;相信去走那一趟,至少把命運奪回一些到自己的手裡;討不回全額,至少討回工人的面子,討回孩子看見大人不為困苦低頭的樣子。
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意識到世上有這麼多人跟我家差不多貧困。九歲的我本來以為至少春節該是歡慶的,沒想到卻嘗到了生活最酸澀的滋味。欠錢與討錢的尷尬,或許在硿隆硿隆的車軌聲中慢慢被覆蓋掉,但我記得──記得火車過山洞裡的黑、山路的泥、橘子堆成山的房子、老村長手背上的硬繭碰到我頭髮時的粗糙。
從那次在車上吐得一身橘子腐爛味後,我多年不敢吃橘子,那酸甜中帶著苦澀的氣息,對我而言,是窮人的尊嚴與無奈,是那個年代特有的、活著的味道。倒是那天在山裡屋內點亮暗處的橙色,至今還亮在我心裡。人生有時很怪,明明是討債的窘境,竟成了我記憶裡最清晰的一幕。那個充滿橘子味的春節,似乎一路牽引著我,讓我漸漸懂得:貧窮不會是故事的結尾,是窮人雖窮依然堅持「毋通相騙」時,心裡冒出的黑白分明;討債也並不難堪,難的倒是:長久以來把「有趁著手才算」這句話活成我們家人的腳踏實地,也把「逐家攏是艱苦人」活成彼此互助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