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慧如
後半夜原是沉睡的時刻,但不知何時開始,有些事物只在夜晚甦醒,夜間自我從後半夜的棉夢深處龐然矗立,只在夜間甦醒的東西愈來愈多,即使夜晚無夢,潛意識的暗流卻連綿而出。
躺在自家床上,明知很安全,但心臟卻急速跳動,彷彿老虎就在身邊眈眈注視。因為大腦皮層疲勞堆積而紊亂跳躍的念頭,宛如交織的現實與夢囈。靈魂淡泊如煙,說不清是詩是魘,神諭或交感,祝福或詛咒。愈是猛力記住的夢境,愈是海市蜃樓。後半夜曾經安靜而溫柔,如今卻詭譎而洶湧。每一淺眠的夜,對應一切汗溼的背脊。
夜晚賜予我轉身背對太陽的自由。白天的光耀眼而刺目,聲音熱鬧而嘈雜;獨醒的後半夜則安靜如永生,宇宙闃黑,只為我留下窗前讀書打鍵盤的側影。書桌前無眠的後半夜,只需領會,不必帶著答案問問題;不須投射假想敵,只剩自我的對話。洋蔥剝皮般,我不再躲避,層層逼近核心,直到眼皮發緊。正所謂「暗昧處見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
然而,案前眷眷守長夜,於我畢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選擇。多數失眠的夜晚,第二天一早還有工作,必須得讓自己睡著,無奈輾轉反側,仍舊「倦枕厭長夜,小窗終未明」。時光茫茫正如心腦茫茫,前線早已休兵,後方戰鼓雷鳴,森羅的星空沒有分水嶺,窗簾盡頭,準備下班的月亮和提早上班的晨光隱約交換著眼色。床上攲枕的那個肉體,半泊在後半夜深巷的犬吠,半浮在社區清潔垃圾桶的報曉碰撞聲。中宵豈曾勞夢想,似此星辰非昨夜,只覺日與夜互為懷抱,很多人與事,原來兼具是非禍福的結構。
後半生感知的後半夜,愈來愈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樣態,召喚著不太熟悉的自我。夜深如水藻的每一刻,似夢非夢之間,愈是警覺地迎向它,那潮水似的影像就自動後退;而當筋疲力竭了,各式成石的星隕反而不依不撓地砸下。有什麼可以仰問求解的嗎,似乎不能也不必。
當靈魂剝落如窗外移動的夜色,我想報答的春花秋月總遙遙站在夢的邊境。每個驚心動魄的感覺中,關係愈親近的人,形象愈模糊。他們的臉拉到我眼前,神情都很相似:神祕而荒涼。雲山霧罩裡,秒針走動的聲響驚心動魄,時間和空間凝結成刺眼的光帶。警衛室倒垃圾的聲響化成步槍,子彈上膛的卡嚓聲猶如一把黑色的巨大剪刀,將光帶剪成片段。一槍射出,正中目標。晨曦擊碎鬧鐘的殼,數位分崩離析,時光爆裂成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