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正雄
來過家裡的客人,幾乎很難不對神桌上的擁擠發表意見。
舉凡天界稍有名氣的,家裡至少都有一尊,若非舊公寓空間狹窄,相信父親應會持續朝封神榜的盛況前進。
搜神習慣,大約從父親退休後開始,猜是父親內心孤獨,因此喜歡與神明為伍,父親的苦悶有多少,全反映在神桌上。
我們家,每人都是一座島嶼,除夕夜,四個人各據一角,不太能體會到圍爐的感覺和意義,做什麼都是單打獨鬥,直到父親倒下,開始坐起輪椅,使我們其他人,不得不重新學習當家人,分工照護父親。在那個長照的洪荒時期,光把壯碩父親,從二樓公寓送到醫院就是件大工程。
比起昂貴接送和貼身照護更難接受的是,平日愛趴趴走的父親哪裡也去不了,只能像隻都市家貓,被關在衣食無缺的類監獄,整日看著《動物頻道》和《台灣傳奇》,好在家裡還有一群天界移工看護陪伴,當家人各自忙著賺錢去,不大的舊公寓在寂寞發酵下,忽然間膨脹起來,那種感覺,兒時的我也似曾有過。
疏離關係,因疾病而被迫產生密切交集。
我替父親試水溫、在他寬厚的背部用沐浴乳塗鴉、蹲著替他剪去一碰就化成粉末的腳趾甲……,做這些他從未為我做過的事,單身的我,試著把他當成我一出生就成年的小孩,直到幾年後,那場長達三年的疫情,一併把他帶走,才結束我這個偽父親生活。
父親走後,也才發現他留給我們的,比想像中還多。
不到五坪的房間,竟讓我清了七天七夜,更遑論其他地方,垃圾丟到清潔員問我:袋內是否事業廢棄物?
彷彿搬了幾次家那麼累,終於讓舊公寓回到最初,陽光可隨意進出的模樣,除了被外人頻頻暗示比家人還多數倍的神明之外。
許多人勸我斷捨離,一點也不難!甚至有從事宗教工作的朋友願意無償代勞,但我一想到朋友比畫幾個手式,就讓高高在上的神明瞬間變成木頭,就頗難接受;報紙廣告也有類似服務,神明的中途之家,換裝等有緣人領養……看似比較人道。但關於父親現實裡的一切,已被我刪到只剩那張不到一坪大的神桌,做到徹底,家裡就幾乎沒有任何與父親有關聯的事物。
況且,神桌上那兩盞永不熄滅的長照,如同燈塔,彷彿一種提醒,讓個性野馬又常內心慌亂的我,知道最終該落腳何處,轉念一想:那群神明,或許是父親一生想成為的模樣,也是無意間給我們的另類補償。
和家人商量後,決定留下這群慈悲形象,間接也留下那兩盞光明的燈,雖說如今,表面上家裡缺了一角,暗地裡,卻是我們其他人,初次敞開心房,接受父親的信仰。如此一想,家裡瞬間變得鬧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