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陳菽蓁
文/陳菽蓁
撥草前行行復行
依舊青山入眼來
──種田山頭火
表姐告別式那天,有颱風。風來,雨來,我來。
她靜靜躺著,臉龐光潔柔和,安寧神情一如平常。我很認真地看著她,想從她依然美麗的臉上找到答案:為什麼你就走了?
幾個小時後,她烈火焚身化作骸骨,我問。接著,她被研磨成一小紙袋的細灰。我還問:為什麼?
花葬區望去有遠山疊翠,眼下是她的安眠處。小小的一塊地方,他們將那一小袋的,一生賴以行履的她的色身所化成的灰,緩緩倒入已挖好的小洞穴中,上面再覆上泥土和石片。於是我的表姐便在這秀麗山色中安身一隅,和大地長相廝守。
那一刻風大雨也大。
我轉身,雨在風中,風在雨裡。
遠山蒼蒼翠微層巒,青山像望不見盡頭的我的思念。山風寂寥,我四顧茫然。表姐已成微塵沒入土中,這一番風雨會不會將她僅存的色軀也摧殘,殆盡?我想再看一眼的,但還是決然走開,她已不是表姐了,我想。在心中的暴風雨即將躓踣我沉重的腳步時,卻陡然憶起一段經文:
非空眼處故眼處空,眼處即是空,空即是眼處,耳鼻舌身意處亦復如是。非空色處故色處空,色處即是空,空即是色處,聲香味觸法處亦復如是。
──《大般若經》
我頓住,也許,也許表姐不是這麼輕易就離去了:
若灰即是表姐;表姐即是灰。灰即是空;空即是灰。而她委身臣服於塵土,雨水助她同大地相濡以沫,大風催她扶搖直上散上山頭。啊!風來,雨來,她來;雲在青山在,我的表姐在──無所不在。
二年前換了新住處,表姐來看我,進門先滿意的點點頭,隨即問我:「最近的超市在哪裡?」不等我回答就又說「我們去!把你的冰箱和櫃子都填滿。」語氣那麼溫柔,神情那麼喜悅。「把你的冰箱和櫃子都填滿。」像一道神諭,連同我的心我的餘生,都填滿了。
表姐只大我一歲,但無限額的讓度與包容,讓我永遠像個備受寵愛的小女孩,即使我已年逾花甲兩鬢如霜。記取年少時單純無染的和諧與靜好,二人見面時必定秉燭夜語徹夜方休。燈光下,襯著她那顛簸半生轉身依然是少年的潔淨容顏,總叫我有「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的珍惜心情。
一年後,她遽然離去,我在風雨的此刻送行。
說色無常相亦不可得。說受想行識無常相亦不可得。
──《大般若經》
依舊青山入眼來。她離開了,也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