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舒
外面的晒衣架和木門被強風吹著相撞，數息早已數不下去，決定冒險去綁門……風雨鳴金擊鼓，似萬馬奔騰，不到三分鐘，全身早已溼透，狂風吹著木門根本撐不開；耳膜一直被氣壓塞住……
小時候最喜歡颱風了！一發布警報，爸爸就會準備各種物資：醬菜、餅乾、泡麵、手電筒、蠟燭……客廳裡拉起一條長繩掛上未乾的衣服。等到終於停了電，一家三口窩在燭光下吃稀飯，四周是衣物晃動的影子，屋外是呼吼的狂風，裝了電池的收音機裡嗡嗡地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溫暖又安全。
颱風提供了一種異於平常的刺激和別樣的寧靜。
大約才四歲吧！風雨肆虐後的隔天，打開門，清涼空氣撲面而來，暑熱全消：外面的葡萄架垮了一半，輕風吹動著翠綠的葡萄葉和小小果實；過往總有各種小蟲的髒水溝，被急速流去的雨水沖刷得清澈無比，和小同伴們將兩隻小腳踩進水裡，冰冰涼涼，真好玩！
長大後，放颱風假時，也還是喜歡出去逛一逛，看奔騰的河水、吹斷的樹枝……，市街彷彿洗盡脂粉的大姑娘，雖有些狼狽，卻更顯出清新的素顏。
但老爸總說我殘忍，多少農民的血汗被摧毀、多少人無依無靠，我還在逛颱風！
我豈是殘忍，我只是無知。
十年前的八月剛搬到新店這美麗的山谷沒多久，氣象局發布強烈颱風蘇迪勒的警報，媒體形容這是「地表最強颱風」。我所貸居的小屋是這一段山谷中的兩棟建築之一，依山勢而建，一上一下，上層的大露台是下層的屋頂，方圓一里內無其他住戶，一百八十度的山景一覽無遺，十分壯觀。我承租了下層，房東留用上層來放原有的家具什物，全家搬往市區居住，已經荒廢了二十多年。
八月七日下午幾個朋友紛紛來訊，問要不要下山避一避，我說：不會有事啦！一方面不喜打攪人，另一方面也隱約覺得可以再次面對恐懼的功課。
記得一位朋友談起過他練習面對恐懼的經驗：某夜他一人走在海邊沙灘，愈走愈心慌，總覺得後面有人，但又不敢回頭。終於到了不能忍受的一刻，他猛然回頭……什麼也沒有！自此打破了這個魔咒。多年來，我不惜一切衝向未知和挑戰，皆為了丈量自我的潛能，檢視當下的生命狀態。
入夜後，風勢愈來愈強。在客廳沙發上聽風嘯，面對劇烈震動的落地玻璃窗，幾次都以為將要被吹破，撞到我身上來。進房睡下後，風雨更肆無忌憚，只好數息以安定自己和驚恐的貓咪。每一陣強風造成的聲響皆讓神經緊繃一次，床兩旁的窗戶被風吹響得震耳欲聾。
實在不堪其擾，決定換到書房。整好了睡墊和蚊帳，抱貓咪到身邊，躺下再數息、觀息，用各種靜坐法門，似在戰亂中必須按捺住緊張，還得指揮若定的大將軍。未幾，感到貼地墊的大腿不停顫動，以為是自己打哆嗦，翻身再測，是地動！
外面的晒衣架和木門被強風吹著相撞，數息早已數不下去，決定冒險去綁門。在客廳想著等風雨暫歇再出去，但狂風幾無任何停歇。下定決心、發著抖衝出去。風雨鳴金擊鼓，似萬馬奔騰，不到三分鐘，全身早已溼透，狂風吹著木門根本撐不開；耳膜一直被氣壓塞住；實在受不住強風，也擔心被門撞到頭，只得做罷回屋。
不知暴風雨肆虐了多久，天已濛濛亮，起身查看，果然沒水沒電，好在前日接了半桶水。在客廳看落地窗外灰暗的雲靄激越翻騰，山谷裡的風聲似一大空桶被撞過來撞過去，強勁的氣勢依舊。撐傘上去露台看看，階梯走到一半，見大楓香、榕樹、芭樂、玉蘭皆被吹倒。房東阿蓮姐從上坡停車的地方走下來，說計程車後窗被大樹壓碎。前一日她開著營業的計程車回來，我問：颱風要來，怎麼還上山？她說：來顧房子啊！我心想：房子有什麼好顧的？還好，房子沒事。
再往上坡查看，放蜂箱的坡坎下花台也被土石淹沒，對面山壁裸出兩塊巨大土坡和幾處新的瀑布；溪水在山中咆哮，從露台上往下看，是一條黃泥滾滾的大溪……我的老爺機車竟然也沒事。
電話斷了、沒有收音機、沒任何對外的聯繫管道，一切只能靠直覺與常識。
上午十一點，繼續風狂雨驟。下樓回屋沖咖啡。如此肅煞時刻，沖咖啡卻反倒專注從容，大概心裡覺得最糟的時刻已經過去。中午十二點半，天光才稍亮。旋即又暗下去。阿蓮姐說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颱風！突然明白，她昨天回來不是要顧房子，是來陪我的。
一直在觀察風雨的氣勢。一點半，終於氣勢稍歇，應已是強弩之末。烏雲向西急走；三點，烏雲慢下來了，但危機並未過去，需等大晴幾日，土質才會穩定。大自然掃過，一切都得重來；近黃昏時，烏雲徐緩往西，雨歇了。見一隻失家或失去方向的小鳥在空中亂飛。心裡唱起：「歸不去的放逐是什麼樣的滋味？」
黑幕降臨，點上蠟燭，對光線開始敏感。
沒有了手機、電腦，不能寫稿，不能看書聽音樂，夜晚的時間不知如何消磨。
一盞燭光下，只能揉捏自己手指酸痛處，因搬家、刷油漆累積的酸痛。時間過得十分緩慢，像關在獄中被判刑的犯人。
想到許多偉人在獄中曾有的創造：司馬遷、木心、曼德拉……他們在獄中會不會想：「這一切會過去？」日日推石頭上山的薛西弗斯，面對重複且看來無意義的一切，並未軟弱地放棄，於是卡繆說他是充實幸福的。想「一切會過去」便是對當下不滿，就會是煎熬。我呢？此刻我也被奪去了自由，還有什麼不可被奪去的？被奪去必定會傷心難過、麻煩的？貓貓、我的手腳、神智、感官……？
第二天清晨，藉著微光，往山谷下尋找被風吹落的物件，計算著風向及風力、尋找一隻涼鞋的位置，辨識著山谷下的花盆、畚箕、油漆桶……思考一些物理問題、各種物理現象。見一隻幼鷹興奮地拍翅，蜂蝶亂舞著……盯著對山裸出的兩大片山壁，聽溪水狂吼著奔騰往下……沖咖啡，掌握咖啡壺的出水粗細、速度……靜坐、等待、學習不要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