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母親不滿十六歲,因為戰火蔓延,就在南京嫁給父親;外婆曾經囑咐過父親,母親還小,要父親善待母親。有了外婆的叮嚀,父親對於在亂世中不得不急著學做妻子、媽媽的母親,做了最大的包容……
我家,除了佛龕上的之外,也有另外兩尊菩薩──父親與母親。父親已經仙逝十三年,享年八十九;母親現年九十二,雖然不復八十餘歲時,還能成天騎著摩托車過癮追風老少女的本色,卻也依然耳聰目明,尤其對於金錢的數字,始終維持著過目不忘的本事,雖然大字並不識一個。
父母親的年紀相差十一歲,兩人還真是絕配。父親內向少語,拙於人際關係;母親外向話多,喜愛熱鬧。兒時,每逢同學來家遊玩,母親總會帶動氣氛,將我所有的糗事全都抖露出來,同學們的笑聲,簡直可以掀掉屋頂:他們事後一致讚美母親,真是風趣又可愛;父親則是默默地在廚房做菜,把同學們餵得飽飽的,時至今日,還有同學對父親的廚藝念念不忘。
其實,母親是虎媽,她更是家裡的訓導主任,尤其對我,打罵絕對不會手軟嘴鈍,只要她的嗓門一拉高,便是空襲警報,我全身的皮就會自動拉緊,兩條腿就算想往外逃,也像是打了樁,寸步難移;相反的,父親絕少動怒,哪怕我成績再爛,甚或留級,父親還是會謹慎用語的鼓勵我,好好東山再起,不要辜負了原本就不笨的腦袋。
說穿了,父親是吾家慈愛的輔導長,母親則是治軍嚴厲的將軍。母親遇事總是往壞處思考,負面情緒永遠勇冠三軍;父親則是辯論比賽的正方代表,從未從他口裡聽過任何負面的批評,唯一記憶深刻的是,某次看電視,父親居然粗聲粗氣的罵道:「大陸的失守,完全是某某裁軍不當所造成」(父親是低階的老兵,跟著軍隊撤退到台灣)。
如今回想,父親的慈悲、厚道或許原本就是渾然天成。父親喜歡動物,我家那條老狗小黑,也只有父親會幫牠洗澡。某日小黑又掙脫鐵鍊,穿過客廳,擠出紗門,爭取自由,母親要我去追回來;父親一舉手,難得否定母親的決斷,說是就讓小黑出去放放風吧,哪怕是人也會受不了,小黑晚點自然會回來。後來,小黑居然在放風後失蹤了,母親責怪父親,認為小黑一定被附近工地的工人抓去加菜了;父親則說,老狗自然知道天命,說不定是找了個隱蔽的地方闔目而逝,為的是怕主人傷心難過。有天吃飯,父親當眾宣布,自此以後戒吃牛肉,因為前晚夢見了一條老牛,對著他流眼淚(也就在那一刻,我也察覺,父親眼睛所散發出的溫和神情,像極我在河邊看見一頭泡水老牛的)。
母親暴躁的個性,無論歲數再是增長,始終也是我行我素。有一回,我還在就讀高中吧?不知何故,母親的情緒再次失控,且是對我而來,我的逆反心頓時爆發,也與母親針鋒相對起來;或許被我過往不曾顯現的決絕態度嚇到了,母親撤到臥房,拒絕晚飯。
原本想奪門而出的我,被父親勸退。父親要我去臥房向母親道歉,我理直氣壯的頂撞他,憑什麼?我又沒有錯!父親不再說話,只是愣愣的望著我,頂多只是輕輕的搖了搖頭,眼裡沒有一點煙硝味,只有悲憫與無奈,外帶些許哀愁與感傷;或許,那個當下,父親業也已察覺,站在眼前,幾乎比他還高的,已不再是過往言聽計從,如今卻即將成為大人的兒子了。我原本爆表的情緒,在父親沉默的凝視下,突然如受潮的爆竹,熄火了;經過短暫無聲的對峙後,我一咬牙,回轉過身,掀開父母臥房的門簾,也就在那一刻,我同時感受到,背後有股灼燒的熱流貫穿而至,那或許就是父親讚賞與安慰的眼波,以及一記輕微沒有聲響的嘆息。
大妹離婚後,搬回台中,替代我們照顧年邁的父母。大妹的個性與父親有點相像,嘴裡不會說聲好聽的,自小就與我成了難兄難妹,經常遭到母親的修理。有一回,已然八十餘歲的母親,一口氣奔上三樓,找大妹算總帳,一陣狂打怒罵,把大妹傷得不輕,在家哭了兩天沒有上班;彼時已是風燭殘年的父親,雖然最是心疼大妹,卻總是無奈。我與妻急忙由台北奔回台中,總得想點息事寧人的法子。
見到我們,母親的怒火依然有如活火山,一口氣數說大妹如何不孝,如何頂撞她;我與妻替躲在三樓的大妹說情,如此孝順的女兒除了嘴不甜之外,兩老的日常,無論陪去醫院、買菜、洗衣、清潔……,樣樣不用操心,母親又何必專挑她的毛病,不看她的優點呢?母親不服氣,還想繼續念叨,此時,一直沉默著的父親忽然悠悠開口道:「天下哪有為人父母的,去跟兒女鬥氣爭勝的?」非常難得,母親住口了。
母親不滿十六歲,因為戰火蔓延,就在南京嫁給父親;外婆在母親跟隨父親離家前,曾經囑咐過父親,母親還小,要父親善待母親。有了外婆的叮嚀,父親對於在亂世中不得不急著學做妻子、媽媽的母親,做了最大的包容。當完兵,在台北就業的我,起碼在大姊與大姊夫位於大直的家,借住了三、四年。有回,父母來台北走動,在外吃完飯,才下了計程車,父親突然穿過車河洶湧的北安路,要去馬路對面,替母親買椰子水,大姊趁機消遣母親道:「妳看!妳老公幾十年來,一直這麼愛妳,把妳伺候得像是皇太后,妳該滿足了,不要動不動就給他臉色看。」母親有點得意,故意回話給大姊:「對啊!他既然答應了我媽,就該永遠對我好啊!」。
我在父親大去過後,才開始回頭去細細體察父親的好,以及父親難得說過的金句,例如「遇事就是要忍,沒有別的好法子」。如今,母親來台北與我共住多年,大姊沒事就會大包小包買了一堆吃食過來,陪伴母親的同時,也還是會夥同老婆,將佛法如何使用在日常生活中,作深入淺出的說明。母親習慣鑽牛角尖,老是將老化的身體,耳聞的坊間流言,攪成負面的抱怨;大姊也總是會勸解母親,要向好脾氣、好修養、始終正面思考的父親學習才好。
某回,大姊回家後的隔天上午,坐在飯桌吃早餐的母親,忽然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話:「我算是好命了,兒女對我好,老公又這麼愛我。」坐在母親對面的我,雖然沒有接話,但彷彿又見到父親歪著頭,笑咪咪地站在正在沉思的母親身旁。他倆雖然相處了倥傯且不平靜的六十年,但也有如兩尊相殘相愛的菩薩,示現了千折百回的人間菩提,給我參,讓我學,勉勵我正面思考,要我坦然面對今生的課業,莫要在下課鈴乍響時,才追悔起放逸荒蕪的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