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麗珠

牙醫身前有許多門。他推開一扇門，面前是另一扇門，門後也是一扇門，側旁是一扇門，全都是大小不同的、不規則的門。他走進自己的診所，就像進入一所房子，內裡有門做成的窗子、門做成的書桌、門做成的地板和門做成的衣櫥。

「所有的門都無法開啟。」牙醫向著由他聘請回來的登記護士說︰「沒有一扇門能打開。」護士展開了一個和煦的微笑，把他的話記錄在白色的硬皮本子上。他每天都告訴她一點關於門的事情，她漸漸認為自己有點理解那些門。

他長年累月困在一幢商業大廈的單位內。自從商業大廈對面的建築物掛起了一幅大型宣傳海報，海報上印有一個輪廓分明的紅色嘴唇，嘴唇內有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而颱風過後，那海報像一面旗幟在空中飄揚，蚯蚓一般的字體在空中徘徊。於是，牙齒出現問題的人，便像繁殖迅速的蚊子那樣多，他們帶著睡眠不足的眼袋，神情肅穆地坐在看診室門外等待牙醫，然後魚貫地躺在他面前，把嘴巴張開。

「許多人的牙齒因為各種原因，例如牙齒被蛀壞的情況太嚴重、牙周病或衰老而自然脫落，他們需要另一顆新鮮的牙齒。你大概無法想像，有多少人因為得到牙齒而重獲新生。」牙醫在午間休息的診所內，向一個無法付錢拔牙的女人解釋收購她的牙齒的原因和條件︰「所以，把你的牙齒賣給我，我會付你合理的報酬。」那個把自己稱為林白的女人，把猶豫不決的目光射向站在看診室門外的護士臉上，護士便展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幾乎每一個病人都說，護士的笑容使他們感到似曾相識，她更深信，那就是她成功獲聘的原因。

「沒有什麼比這個口腔更令人難過。」牙醫第一次看見林白張大嘴巴的樣子，已確定了這個事實。林白的臉容烙在牙醫的腦裡，是因為她的口腔。過多的牙齒擠在窄小的上顎，使她的嘴巴無法合攏，那是一張因為牙齒不正常生長而微微扭曲的臉容。

牙醫看著她艱難地張大嘴巴，異常光滑雪白的牙齒，擠在腫脹的口腔肌肉上，鋪滿了整個上顎。他似乎能透過牙齒直達神經的終端。他每天都面對著數以十計張大的嘴巴，而只視它們為一堆死物，那口腔卻使他彷彿站在一條管道的中央，闇黑、潮溼、沒有聲音。

接收多餘的牙齒

自從颱風榴槤吹襲過後，那城市的房屋售價和股票市場交易數字不斷上升，但牙醫始終不為所動。直至林白的嘴巴在他眼前張開，幾乎是一個不假思索的決定，牙醫要把積蓄投放到那些形狀大小恰到好處的牙齒上去。

他認真地點算過林白的牙齒後宣布︰「十二月六日，你的口腔內共有四十六顆牙齒。」擠在一起的牙齒像僭建的樓宇那樣越過嘴唇的界線，使她的舌頭留下了深淺不一的齒痕，牙肉上布滿發炎引致的小白點。

「已經沒有別的選擇，」牙醫說︰「只能把多餘的牙齒拔掉。」他向林白保證，每次拔掉四顆牙齒的痛苦，在人類能承受的範圍以內，只要她拔去那十四顆多餘的牙齒，便能回復最初的面貌。

「除了我，」牙醫說︰「沒有任何人會接收你的牙齒。」

（摘自《風箏家族》，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