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過去一年,很榮幸參與了幾次公視台語台的文學節目《文學跳曼波》。一開始是來賓,帶著製作團隊,走進台南的山山水水;接著是一名引路人,一起去了宋澤萊的小說世界;也回到了故鄉的鹽分地帶。這三集共通的主題是鄉土,可我總感覺,我們從鄉土去了更遠的地方。比鄉土多了一點點,那一點點是什麼呢?
整個團隊,進行著文學的行動:把故事說好、說清楚、也說的有特色。剛完成博論的我,有了久違的興奮感。以前讀書寫作單打獨鬥,現在是協力完成一件事。這是文學理論沒有告訴你的。文學節目的製作相當用心,社群經營很有想法。每一集都像一道文學的證明題,必須通過身體力行、文本解讀,乃至跨域對話,重新得出一個文學的解釋。這是文學的現在進行式。每一集都是的一個好題目。
鹽分地帶,於我交織著抒情與本土的意識,我可以寫出落落長的故事。北門將軍。七股佳里。學甲西港。這樣一個讓人衝動想哭的地方,此刻在我腦袋浮現的:是潟湖沙洲。是夕陽鹽田,還有王爺公與蜈蚣陣。記得學生時期,爸爸開車載著賽鴿來到七股、將軍一帶放飛,車子經過漚汪的時候,很開心我會講漚汪的台語。那是父親與我的第一堂親子共學台語課。是他教會我的。鴿群低低飛在潟湖,很深的冬天,堤岸常常站著大地色系的賞鳥同好。曾有一個叔叔架好器材,看到我在一旁,滿臉雀躍。他說,你來看!我忘記我看到什麼了,但很謝謝他看到了我。給我一個充滿想像力的鏡頭。
鹽分地帶的王爺香是我們童年的名場景,去年哥哥開車載著他的三個小孩,我也跟著在沿海地帶,一起去找西港刈香的那一列長長的蜈蚣陣。車子開在不同的聚落,門口的香案,中午的宴客,陣頭的表演。很長的海邊,白天仍固執地放著煙火,煙火看得不清不楚,但是這邊在炸,那邊在響。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好事吧。今天是一個好日子。
所以,跟文學在田野再相會的日子,都是好日子。跟著製作團隊,走在鹽分地帶,這是我第一次搭乘業者的船隻,航行在潟湖生成的內海,內海也是海。是海的哪一個部位呢?從船隻緩緩駛入內海,離到陸地,穿過蚵棚,接著登上了一座無人島開始,我彷彿找到了講述這一題的著力點。找到了一種從內海看島嶼,也從內海看外海,甚至於,就這樣孤立、漂浮著的一個位置。我遇到了生命中第一座文學的沙洲。一個重新構思台灣文學、想像鹽分地帶是什麼的方式。
前一陣子,邀請研究所課堂的學生,提交一份書單,交換彼此正在關心的事。我也跟著一起分享。我的書單,就有一本黃文博老師的《臺灣冥魂傳奇》。想到鹽分地帶,我也會同時想起紅磚顏色的「南瀛文化研究叢書」。最近一直很想將我的小說〈逼逼〉描述水涼阿嬤的單車路線兌現。邀請大家一起來騎看看。水涼阿嬤就是一路騎到了鹽分地帶。我設定她出生自佳里。這一集的節目最後,我們走在昔日的佳里糖廠,走在文學的鐵支路上,我說,關於鹽分地帶的精神氣質──寫作是一個人的事,寫作也可以是一群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