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老圃
文/老圃
關山魚爛奪命奔,
江湖磨洗昨日雲。
金石言開少年目,
渾沌竅鑿老國魂。
幾碎琉璃魘塵夢,
欲回天地下筆心。
天留一老盡不盡,
終方以直鑄鼎鈞。
1
我是讀王鼎鈞長大的。困於聯考紫金煉丹爐裡的焦黑少年,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六,清空書包裡的烤卷考書,掖緊那一點錢,橫過大太陽底下總統府前的紅磚黑柏油,投奔東方出版社世界書局的清涼。擠過熊熊焚燒得滿坑滿谷的英數理化,爬上狹窄的樓梯,角落裡總有一兩架文史,掃過鱗鱗書脊,也許有新鮮魚游來,也許有上次的遺珠。
就是在如許放風之頃,我初逢鼎公的《講理》、《文路》。荒漠忽然湧出甘泉,空谷隱隱有足音。清靈鮮活循循善誘,汩汩沁入乾裂心田。我從不知道自己能那麼渴,到處尋找方以直的方塊,啜裡頭徘徊的雲影天光。後來人生三書問世,三四百字的清雋小溪,委婉曲折幽深,理真情切,斟有趣,尋有味,叫好叫座,霎時人手一本。
鼎公不肯重複自己賺大錢。沒兩年,便奮勇揭竿獨樹一幟的文學創作,九歌大舉興師,《碎琉璃》萬馬奔騰鋪天蓋地,〈一方陽光〉的母親同貓,〈紅頭繩兒〉的初戀悽惋,〈哭屋〉的死生痛徹,〈失樓台〉的沉重傳承,豐收盛宴擺滿一條書店街,魁星文昌帝君大拜拜,各界好評推薦滔滔滾滾。
卻不知鼎公那年便離了台北。從此海水天涯,山裡山外,左心房漩渦,別是一番滋味。二十年醞釀下來,漸漸匯成深潭幽韻,醍醐釅醇,令人不知不覺酩酊。
2
那時我也出了國。異鄉的掙扎裡,仰賴鼎公不時吉光片羽,照我茫茫。
清楚記得拿到《隨緣破密》的那一天。滿懷歡喜的我讀得呆住了,中了符咒似地說不出話動不得,一片空白,我的領航燈塔定海神針轟隆隆垮下來露出地獄門,入此門放下一切希望!
我木了。再讀三讀四讀N讀,沒錯,鼎公就是說「強必須捧,德宜變通」。
文化大革命不就是捧出來的嗎?
然而我是讀人生三書長大的。我記得有一篇〈繭〉,有一篇〈 大漠弱者〉……還有還有還有還有……,難道鼎公寫了這麼多教我們強,現在他說變通用強,豈不應該好好學學?
我忙於對照《碎琉璃》和新出的《昨天的雲》,看當初的大膽嘗試,十五年的熟成,新的自由和坦率,練習第三隻眼破密……,《怒目少年》真怒,真苦,真荼毒……
早就已經驚異,是怎樣的閱歷,鍛打出鼎公這樣的犀利?匕匕洞澈表裡。如今鼎公一一拼圖出來,痛。痛。痛。
苦苦等著第三顆原子彈。大劫將來,音信卻疏了。好擔心天上白玉樓起,人間紅樓夢斷,時常雲天遙望,聽見「實不相瞞,內戰的經驗太痛苦……需要轉化,需要昇華……」十三年。
《關山奪路》終於終於出來,淚眼看鼎公觸處生死關頭,隨時就無聲無臭化為糞土,……「咚咚咚一顆手榴彈從階梯上滾下來……碰到我的大腿停住……冷冷地停在那兒沒有任何變化」,「先上船的人朝船外推後上船的人,船外就是江水……我的身體猛烈震盪,站立不穩,撒手下墜。我絕望中伸出一臂,幸而鉤住了欄桿……這時候最怕有人再推我,這是我的最後關頭。甲板上有隻手拉了我一把」……
然後上網撞見〈匪諜是怎樣做成的〉(自由時報2006)。我死了。
這就是《文學江湖》,死去又活過來看這樣好書好人,活過來又死去見這樣事。
3
我是赤腳的小孩,跌跌撞撞跟在鼎公身後撿拾晶瑩的虹彩。鼎公春風化雨高歌飛騰,我懵懵懂懂跟。鼎公帶我上天堂。鼎公帶我下地獄。如今十九層地獄已歷,但丁神曲已終,彌爾頓樂園已失,渾沌七竅已鑿盡。
然後還有新冠大疫……,然後居然能等到鼎公百齡。
鼎公不喜歡山,山凹山凸,餓他凍他壓他頂磨他踵桎梏封鎖困過他。那麼讓我們水吧。水就是美,在那父親出生的地方,在那母親埋骨的地方,有那口古井,指點過老祖宗,救活了全族人。那水孕你成嬰,洗你成三,乳你成孩,濯你成溪,泓你成潭,浩瀚你成海:蛟渦龍漩,鯤鵬化蝶,風靈雲感,月明生珠,鐘鳴西應,紅頭繩兒長得這麼高了,琉璃一碎碎復全,寶藏興焉。
讓我們來個百歲生日宴吧。
有請老天爺。鼎公那九九八十一難,好幾關真只能靠天,感謝老天爺賜予一個好人好報,讓他活下來立德立言,見證積善之家有餘慶。
有請夫子。「學不厭,教不倦。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鼎,爾何如?」對曰:「願學焉。春服既成,浴乎臨沂,風乎桃花垂柳,詠還有一個牛年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鼎也」。
有請太史公。「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小子豈敢,孜孜矻矻,粗得四十書。」
有請李白,李白捉月去了。有請杜甫,「吾自離草堂,賦登高、秋興,今上岳陽樓,老病有孤舟啊。」「先生不要哭。歷史有公道。先生詩千年稱聖稱史,為生民請命,正如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後學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有請蘇東坡。「心似死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小子浮海異國垂五十年,不敢稍息,君不言乎:此心安處是吾鄉。」
有請曹雪芹。拍拍他的肩膀,送他一部電腦。
有請親人好友,感謝照護成全。
有請大家,同點心香讚燭,感謝多年教導,祝福鼎公走進時間,走進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