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1.
那年,沿澎湖天后宮燕尾翹飛素白側牆那段民族路往上走,數百公尺或許不只,看見路邊的「澄源堂」,藍脊小燕尾,花木扶疏,我只覺這是一樁景致的小諧韻,一記視覺的小驚喜,不想後來終成記憶海洋的一粼波光,閃閃爍爍,未隨歲月湧動的潮汐而消退。
幾年之間,我知道了,這是齋教先天教的道場,倡建於光緒五年(一八七九年),光緒十五年修繕。許棼〈澎湖媽宮澄源齋堂記〉記載著,齋堂修橋、鋪路、瘞暴露之枯骨、安老懷幼、扶危持顛,「由是而明心見性、正本清源」,以「無失澄源二字之意耳」。
我更知道,那日看見的,只是數仞門牆之美,得推開門走進去,才知其內在的宮廟百官。澄源堂出了澎湖第一才女、第一位女漢學先生,她是日治時期著名漢文女詩人,詩、書、畫三絕,一九四七年,受林獻堂之邀,成為櫟社唯一女社員的──蔡旨禪(一九○○ ─一九五八)。
所謂「知道」,是知識的補足與消融。我從網路資料很快搜尋得到蔡旨禪傳奇的一生。原名罔甘,道號明慧,父母長年不孕,收養一子,後日日虔敬禮佛,「禱於觀世音菩薩而孕焉」生下她,因由這特殊的際遇,蔡旨禪自幼不凡,九歲便決定長齋禮佛,終生不嫁,矢志自主獨立,孝養雙親。
清末秋瑾〈致湖南第一女學堂書〉:「欲脫男子之範圍,非自立不可;欲自立,非求學藝不可,非合群不可。」標櫫著女子自立非讀書不可,非合群不可。殖民勢力與現代化啟蒙思潮並時的一九二○年代日治時代台灣,新與舊之間,女子纏足的布,猶未卸盡,男子頭上的辮子猶未剪盡,於離島澎湖,蔡旨禪卻從小讀書學漢文,一九二一年即設帳授徒,成為澎湖百年來首位女性漢文先生。一九二三年入宿儒陳錫如「留鴻軒」門下,一九二四年四月,於澄源堂教授漢文。曾有段時日,她午後二時,到留鴻軒聽講當學生,四時回到澄源堂當老師,當時有位湖海老人,曾贈一聯:「進作留鴻軒弟子,退為澄源堂先生」。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四月二十三日《臺南新報》「澎湖信通」欄並以「巾幗設帳」刊登此事。
讀書教書之外,蔡旨禪參與詩社,結交文人雅士,經常在徵詩活動中掄元獲獎,聲名揚播,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受聘至台灣本島,先後三十年在彰化、霧峰林家、新竹持續授課、廣結桃李,一九三四年於「一新會二周年祝賀會」曾展示書畫,同年五月並接受林獻堂資助至廈門美術學校留學,畫作〈優曇花〉入選台展東洋畫部。一九五三年於新竹青草湖靈隱寺靜修,一九五六年回澎湖整修澄源堂任住持,一九五八年過世。
蔡旨禪骨灰今已遷往菜園里靈骨塔,當年她墓園有題:「旨趣求詩境,禪安入畫圖」,這對聯涵括了她寫詩、作畫、修禪的一生。她以創作教學入世,以齋女修行出世,在入世出世之間融合,有提升有超越,不依靠,不尋求,初心到大願一以貫徹,意念純粹。
2.
不僅《澎湖縣志》與《新竹市志》收錄了蔡旨禪的傳略,她傳奇性的幼年,拜師、設帳、修禪的一生,詩、書、畫等創作的介紹、蒐集、整理、研究、賞析,以及她在台灣古典文學史上的定位,透過澄源堂的《旨禪詩畫集》、魏秀玲《蔡旨禪及其《旨禪詩畫集》研究》論文、葉連鵬《蔡旨禪集》專書等,都已被呈現得完整周備,廖振富、楊翠合著的《台中文學史》第七章〈台中文學的女性形象與性別反思〉中的第一節之三〈古典詩中的女性形象與女性詩人·女性詩人的出現〉,也因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二年間,蔡旨禪曾在霧峰林家擔任家庭教師,而將其列入日治時代台中三位古典詩女性代表詩人之一(另二位為吳燕生、洪浣翠)。書中寫著﹕「女性追求獨立自主,展現自信與能力,其先決條件是受到教育啟蒙的機會。」
葉連鵬《蔡旨禪集》導言,為蔡旨禪作生平年表,應聘教書,參加詩會、一新會活動、赴廈門美專求學等記事之外,蔡旨禪年表的編年欄框,每每因詩作參賽得獎紀錄、詩畫作品獲刊報紙雜誌之多而被拉長拉大,尤其在一九二四至一九三五年之間。
在我眼中,那被拉大拉長的編年紀事框,根本無異古代男子光耀門楣豎在家門的「舉人柱」,那是一九二○年代,日本殖民時期台灣社會,一位以讀書養志,以教書自主,跳脫宗法社會傳統價值,胸懷清澈,有才有能有氣概女子的,獨立有成的功名事業。
「二十餘年絳帳懸,雙親溫飽兩歡然。葩經當作楞嚴課,捲帳贏餘數畝田。」蔡旨禪這首詩〈有感〉,寫出了經濟獨立,奉養雙親有餘,自己漢學禪學雙修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