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金川(佛光山佛光大學佛教研究中心主任)
回首瞥見五千仞,撲下香爐瀑布泉
唐‧僧鸞〈贈李粲秀才〉詩
1996年9月,一夥早已挺進不惑之齡而不該再有所夢的多年好友們,在星雲大師暨龔鵬程教授的號召之下,群起落南,留駐嘉義大林,以紹繼古代書院傳統為己任,以重整中國人文精神為職志,想要建立一所有別於此前高校而與眾不同的新型大學。蠅附驥尾,揮別了蝸居二十年的台北,個人竟也追隨在這一群年過四十的驍勇築夢者身後,跟著他們一道南下牧馬!
這所原初名為「南華管理學院」的高校(1999年8月1日獲教育部核准改為「南華大學」並沿用至今),是大師繼美國西來大學之後所創辦的第二所高等學府。該校肇興之初,堪稱群英畢集,不論虎略,抑或龍韜,比比皆曰:捨我其誰!南下諸朋之間,可以說個個頭角崢嶸,人人才華洋溢。
這麼一群即將邁入「哀樂中年」的昔日好友們,在入住學校董事會為北來教師們特設的小木屋宿舍區不久,剎那之間,在「合法逃家」而單身赴任之餘,大夥兒彷彿都轉身一變,返老還童似地重新回到了大學時代的宿舍生活,彼此之間都浸淫在一種願景可期,成功在望的莫名歡喜之中,觸目所及,戶戶生機盎然,家家欣有所托。
或許因為學校當時仍缺乏適宜的場地(南華學舍還在興建之中),或許因為創辦人法務繁忙,總而言之,在個人記憶裡,無論是公開或私下,師生之間在學校初初創辦的時候,很少有機會能夠親炙大師而蒙其開示。及至1997年12月21日,南華學舍佛堂的巨幅壁畫〈阿彌陀佛說法圖〉完成,大師親蒞學舍,主持開光儀式,並於禮成之後,在南華學舍設宴款待與會的廣大信眾以及全校的教職員同仁。
個人由於當時出任佛教研究所主任一職,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用餐的座位被主辦單位安排在大師對面。隔著大約五十公分寬左右的長條桌,這是個人首度如此「直面」大師(平日總是坐在台下仰視著台上,聆聽他的開示),我顯得很是拘謹(平時的自己也不怎麼大方),有點不知所措。
此時大師卻先開口說:「萬主任!聽慈惠法師講,你對我們山上的子弟很是照顧,真要謝謝你了!」
我立即回說:「大師!他們都是我的學生,對我很好,照顧他們本來就是當老師應該做的!」
不久,一道道精緻的齋菜陸續端上了桌面,大師大概看我很少動筷子,又對我說:「萬主任!素菜吃不習慣嗎?這些菜都很營養,你的身子還瘦得很,有本錢多吃!我就不行了,有糖尿病,醫生這不讓我吃,那也不許我碰!」
我回說:「大師!這些素菜都很可口,但是我牙口不好,食量原本就不大,所以沒能多吃。」
沒過多久,一道香脆芋絲包覆的酥炸榴槤端了上來。對於這道極富盛名的點心,我就更加不敢動筷子了,因為這種熱帶水果成熟時所散發出來的特殊氣味,實在令人不敢領教,不論它是新鮮的,或是加工的,個人一律敬謝不敏!
這時,大師又對我說道:「萬主任!這道點心很好吃,外酥內軟,你牙口不好,剛好適合你。可要多吃一點!因為這種水果可以避免癌細胞的形成,保護身體的免疫系統。榴槤中有鈣和鉀,它們一起能強化牙齒和骨骼的發展,同時提升營養素的吸收,避免骨質疏鬆……。」
據悉,大師平日吃食極其簡單,但是對如何提升素食料理的品質和營養,卻不遺餘力。今日一見,果然印證了傳說不假。大師說著說著,就親自夾了一塊放入我的碗中。豈敢拂逆老人家的一片心意!沒辦法了,看樣子我只有硬著頭皮把碗裡的這塊炸榴槤給吃掉。結果還真如大師所說,這塊炸榴槤的確外酥內軟。至於是否真的可口怡人而老少咸宜?還是容我把這個問題的答案藏在心裡面吧!
除此而外,個人在南華管理學院任職期間,大師還有一件事情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當時的南華管理學院設有宗教文化研究中心,是一個校級單位,其下設有兩個佛光山文教基金會委託辦理的研究所:其一為佛教研究所,其二為宗教研究所。這兩個研究單位每學年各自招收十五名學生,並提供一定數額的獎助學金。雖然目前這兩個研究單位還不能頒授正式學位,但是其課程安排以及師資標準則完全仿照體制內的研究所。至於生源方面,除了佛光山教團選派的僧俗二眾之外,同時也公開對外招生。
我是在南華管理學院任職的第二年接掌了佛教研究所的行政職務,個人不但重新安排了研究所的整套課程,並且更從北部延聘了講授巴利文和藏文的專業師資,還規定學生必須在梵文、巴利文和藏文等經典語文中選讀兩種,以便日後有能力擔當經典語文學的佛學研究。
然而,由於佛光教團選派來就讀佛教研究所的僧俗二眾有兩年結業的嚴格限制,因此,光是應付中印佛教史專題以及經論教理專題,生徒之間就必須付出極大的心力,如今再加上經典語文的研習要求,當然在時間與精力的有效運用上,若干同學便會顯得有點捉襟見肘而不堪負荷了。
不久之後,個人因公回山,針對學生研習的完整性問題,準備建請佛光教團能夠考慮放寬山上子弟的修業年限,讓這些學生可以比較從容的研習經典語文、深入佛教義理並完成其結業論文。
很幸運的,個人這次有機會蒙大師於百忙之中抽空在傳燈樓親自接見。記得當時隨侍在場的,除慈惠法師外,還有負責叢林學院教務工作的滿紀法師等人。在報告佛光教團委辦的佛教研究所目前發展概況並稟明來意之後,大師先是對著我說:「萬主任辛苦你了!」
接著沉默了半晌,才緩緩說出如下的一段話語:「這些山上送到南華去進修的子弟,都是經過再三精挑細選的,希望這些人在南華有機會薰習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以便來日有助於他們弘化人間佛教。經論專家的培育和語文學者的養成,佛教當然都很需要,但是這些都不是短時間可以成就的。我的這些子弟們有些甚至連大學的窄門都擠不進去,好不容易現在有機會去學校學習,本來應該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如今課業繁重,又要他們學習梵文、藏文之類的經典語文。現在,學習對他們來說,已經不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而是一件苦差事了!」
換句話說,個人目前以厚植研究能力為目標所規畫出來的課程,似乎並不符合委託單位方面的實際需求。總而言之,大師在講完前揭話語之後,便趕赴了下一個行程。
接著,慈惠法師便針對放寬山上子弟修業年限的問題,表達了教團方面的立場:「萬主任!你們可以把那些有研究潛力的山上子弟名單開列給我們嗎?」遲疑了一會兒,我回答說:「可否先讓我回去把相關資料整理一下,再來開列這份名單?」慈惠法師點了點頭,說:「可以,沒問題。」
會談結束後,慈惠法師準備送我離開傳燈樓,雙方邊走邊談,慈惠法師說:「萬主任!請不要介意大師剛才說的那一番話,他不是反對老師們對學生的嚴格要求。我是留學日本的,你規畫的研究所課程和我在大谷大學學習時的課程,若相彷彿。尤其經典語文的訓練,日本老師的要求可能更加嚴格。沒有錯!你所擬訂的這套課程,目標就是要培養研究人才。我們師父是心疼他的子弟,不忍他們受苦,才會想方設法為他們求情說項!既然教團委託了南華來辦理佛教研究所,就應該全權交付給校方的相關單位,我們師父並沒有想要橫生枝節的意思,你還是依照你的構想來推動這個研究所的發展吧!」
因於學校發生重大人事更迭以及自身生涯規畫的考量,個人和南華管理學院的緣分在到職五年之後也宣告終結,至於那一份山上子弟可以延長修業年限的名單,個人也終始終沒有遞交給慈惠法師,因為對個人而言,山上選送過來的同學,個個都相當優秀,開列張三而缺漏了李四,不僅於心不忍,而且難免會有遺珠,所以在個人離開南華之前,山上選送過來就讀這個佛教研究所的同學始終維持著兩年的修業規定。
一己的南華之緣業已盡淨,2000年8月,個人揮揮衣袖,告別了嘉義,同時也告別了自身一段追夢的歲月,抽身北上,轉往中央大學中文系任職。儘管如此,冥冥中宿業彷彿仍有未酬,我與佛光教團的情誼似乎也始終未曾了結!
事實上,在這些良因善緣之間都有著大師的身影穿梭其中,其貫耳的叮嚀導引了佛教學院的發展方向,而其入魂的體貼更成就了一己的諸多美事,包括遷居好山好水的宜蘭,今日思之,仍是動容不已!
2009年在個人借調佛光大學期間(詳細的日期業已不復記憶),有一天,突然傳來大師晚間會到學院來探望全院師生的消息。事實上,在個人借調佛大的那段日子裡,大師幾乎每個月都會前來學院探望師生並垂詢院務,有時也會在光雲館約見個人,並詢問院務發展是否有需要教團協助的地方。因此,全院師生一如慣例,在藥石之後,大夥兒魚貫步入禪堂,安坐在方形蒲團上,靜候大師的到來。
約莫七點時分,大師一行人來到了禪堂,全院師生起身恭迎,大師坐定後,也請師生們坐下。一陣寒暄過後,大師突然歛身正坐,一臉嚴肅,談及了古德所謂「禮佛一拜,罪滅河沙」的功德,並且說:「禮佛,就是在佛陀面前嘗試把自己的佛性給呈現出來。面對佛陀的三十二相,八十種好,頓覺自身還有偌大的進步空間,這是何等歡喜的事情!」講完了有關「禮佛」的事情,大師又跟同學們接心,問同學有什麼需求,有的說想要到國外畢業旅行,有的說畢業後想到山上工作云云,大師都說沒有問題!這場見面會就在一陣掌聲和歡笑聲中結束了。
接著,我和生活導師等人隨侍大師搭乘電梯下樓,到一樓休息室暫坐休息。
大師坐定之後,當下指名道姓地斥責某一位身兼生活導師的山上法師:「拜佛是一件歡喜的事情,怎麼可以拿來處罰人呢?不錯,自己沙彌時代正是受這類『跪香』乃至『棒喝』教育長大的,但是現在時代不一樣了,現代的佛教學院和往昔的叢林也大大不同!學生們是來受教育的,他們當然有諸多的不會與不懂,不然何須來學校學習呢?你們應該要想盡一切可行的辦法來教導他們,只有無計可施,想不出辦法的人才會擺出權威的姿態,一味地採取處罰的方式來教訓學生!你們給我好好記住,同學們若是再因受罰而中輟學業,唯你們是問!」
平時總是菩薩低眉而臉上堆滿了可掬的笑容,活脫脫地就像笑佛彌勒一般的大師,如今卻以怒目金剛的模樣示現,這可以說是個人的初次體驗,一時之間,不知所措地楞在一旁。
這時候大師才說:「萬院長!讓你見笑了!」我回說:「不會!不會!這也是個人的失職,沒能事先防杜這類事情的發生,還勞師動眾,麻煩大師親身出馬。」這件事情讓我徹底見識到大師之所以為大師,一位身受叢林古制完整洗禮的出家眾,卻可以掙脫傳統的桎梏而兼有現代的教育理念以及活潑潑的教育實踐。隨著大師對「拜佛」的闡釋與「跪香」的斥責,相信日後佛教學院的同學們將不會再受到諸如此類的懲處了。(轉載自《人間佛教》學報‧藝文第49期,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