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空法師(佛光山文化院院長)
圖/香海文化提供
文/依空法師(佛光山文化院院長)
佛光山派我去日本攻讀佛學,趕碩士論文的那年寒假,我對父親說今年七月暑假不回台灣了,我要趕論文。我帶回陀羅尼經被和助念機,和他談生死大事,他很豁達說能夠如母親一般的佛教儀式就太好了。接著他語重心長地說了一段話:「你離家去讀大學,又去彰化做了老師,然後上佛光山出家,現在又跑到日本去讀書,愈走愈遠,我不等你了。」我當時如被魔王波旬蒙蔽心智一般,不知道這是父親對我最後的遺言。他目送大哥載我離開,瘦弱的身軀愈來愈微小,那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後一面,永遠烙印在我的心田。
有一天,我正在東京大學圖書館如火如荼地趕碩士論文,突然接到父親病逝的噩耗。乍接突如其來的消息,一陣錯愕,父親什麼時候生病的?明年我們還要為他做八十大壽,我完全不知道他生病的訊息。雙十國慶,我從中正機場直奔宜蘭老家,抵家已是子夜,全家人都在等我歸來,父親靈前的一對白燭燒得通明,映著他相片中憂鬱的眼神一片迷離。領導大家誦過經後,我把大家都趕去休息,今夜由我守靈。在悠悠揚揚的彌陀梵音聲中,父親靜靜躺在早已封好的棺槨裡面,等不及見我最後一面,甚至連最後的助念也不勞煩我。
半夜三點,念小學一年級的姪女醒來,脫口對我說:「師父!阿公最疼你了,他皮夾裡都放你的相片,每天拿著相片看你。」我趕快打斷她的話,一向平等心的父親絕不會偏愛某一個人。這時睡在地面草席上的家人,陸續地醒來,七嘴八舌對我訴說父親去世前的點點滴滴。
原來他半年前早已發病,為了怕影響我寫論文分心,他警告每一個人,不可以將他生病的消息電傳我知,甚至彌留之際還堅持不讓姊姊發信予我。他心裡想我,錯把正在服兵役,剃個阿兵哥頭的姪子看成我,可是他口裡強忍不說。病中,他蓋著我為他準備的陀羅尼經被,隨時等待彌陀來迎,不憂不懼!他對於我的出家雖然萬般難捨,但是卻收藏起自己的情緒,不左右我的決定。他明知今日一別,親子緣絕一旦,生命輪轉無常,何生何世再有因緣續結骨肉之情?可是他真愛如此,明理如此,以永世隔絕的生死大事,教育我肯定自己所選擇的慧命,常住重於俗家,菩提重於俗情。
父親生我、養我,更可謂善知我者!他要我今後海闊天空任運逍遙,不再以他為念,毫無退縮餘地,只有以教為命,奮勇邁進!有人說:愛不是占有,是犧牲,是奉獻。父親為我上了一課:愛,應該是成就對方,愛其所愛,無怨無悔!
綜觀父親的一生,他俠義不懼強權,他平等心對待親朋好友。他慈悲救護有緣無緣,甚至到病情非常嚴重,他都要拼最後的力氣把最後的女病患醫好。他感恩知報,師父送給他一碗花生漿,他至臨終還念念不忘。他樂善好施,自己有困難也要去周濟需要的人。他淡泊豁達、明理開通,生死對他已經無所罣礙,雖然預知時至,但是為了給子女安心,強忍打針的疼痛,甚至自己訂好棺木,從容面對大限之期。
父親走了四十多年,子女依然止不住對他的深深思念。他究竟到哪裡去了呢?有一年他上佛光山小住,獨自跑去參觀淨土洞窟,當時後段極樂世界的造景尚未完成,只見一堆土墩擋住了出口。師父知道了戲笑說:「既然已經進去極樂世界了,就不用出來了。」
聽五姊描述,父親病中有一次夢見一個地方,一排一排整齊高聳的樹木,一行一行雕砌美觀的欄杆,鳥鳴啾啾,唱著美妙的歌聲。這不就是《阿彌陀經》中:「七重欄楯」、「七重行樹」、「是諸眾鳥,晝夜六時,出和雅音」的極樂淨土寫照嗎?父親沒有念過《阿彌陀經》,阿賴耶識裡沒有這些經文的識種,我們相信他以自己救人無數的功德善行,必然往生極樂。他日乘願再來,再與我們續結法緣。
(本文將由香海文化於十月底結集出版──《菩提伽耶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