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拂

隨師上植物課，開宗第一堂，老師說的是他並非科班，不自為行家。

可一群人在戶外，現場圍繞聆觀解說與剖析。他說苞片、花被、心皮……一層更一層向裡，專業人才有的精研。苞片、花被我懂，心皮就不知了。

他解說蒜香藤，蒜香藤便也不僅是我們看到的那樣，剖析到核心更核心，最裡面，花萼美如一盞小茶碗，天心更微，認識一朵花，由外到內層層轉進，都別有洞天。

回到家切蘋果，不知心皮我也會吃蘋果，知道心皮再切蘋果，橫切觀其形知其然，桃單心皮，蘋果五心皮，尋常無奇慣看的微物之事，知識的趣味落於素樸日常，日常含糊裡多了一重知識的明晰與確切。

原來每個心皮都分別形成果實，雌蕊是一個或多個心皮構成，因此心皮才是雌花繁殖的基本單元。草莓表面鑲嵌的一粒粒小點，全是心皮結成的瘦果，那麼多的小點點才是真正的果實；誤以為是果實的食用部分，其實是膨大的花托。草莓是聚合果，桑葚可與草莓不同，桑葚是聚花果，吃一枚桑葚可是吃了一整串花呢。爾後料理絲瓜、南瓜、小黃瓜……觀知大地萬物不那麼粗略，疏慢皆是因為流於習以為常。

我禮敬知識，但是個不求甚解之人，為體為用，做不得學問。上課時恍然聽個原來如此，止於皮毛，散逸之人單為趣味催動，不拿知識障礙了興致。過了考試的年齡，無關專業與完備的知識架構，只觀樂意，我且考五分熟便可快慰日常素樸。

科班不在廟堂，要食人間煙火，因為不是行家，貼著日常，少些書蠹味，沒有寒窗之苦，入耳吸收肯定容易些。

上課時我帶著筆記本，現場直觀隨機勾勒植物特徵。我筆畫我所聆所賞，當下連結需要快速專注，一眨眼老師就又講到別處去了。這時代，筆記本都被手機取代了，手機拍照也錄影、錄音，時代的便捷，我還在以肉眼做快門。有次陰天，遙遙一滴雨下來，打在筆記本上，一滴一個溼印子，水痕乾了上面有紙張遇水後的縐痕，合上筆記本，裡面有風有雨，還有我手紋與肌理思惟篩選的記憶與標誌。手機可不行，雨滴是罩門，大家紛紛收起手機，滲水之後裡面就什麼也沒有了。

中學時讀槓桿原理，知道施力點。知識做為工具，科學是揭密的利器，且往往立竿見影，這也是科學因之作大，人類傲慢不已的因由。

勾勾畫畫，反想太初，知識與真理，老子五千言全來自對自然的體悟。水性至柔也至剛，容受一切也肆虐一切，退讓一切也摧折一切，如是對衝，當老子說「上善若水」的時候，絕對不是因於知道 H2O 的水分子。

大自然浩渺寂沉，凜冽的藏賦著一種無邊的幽邃，玄奧黯渺，不見其首不見其尾，本來面目只在寂止寂定裡生。靜觀萬物，時空幽然，那種凜冽氛圍乍現的一抹靈光，得意忘言。對科學而言，以管窺天，一斑可喜，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的兩極，都還是個不知的未然。

身邊喜愛植物的人眾多，以此類聚。我有個朋友善於觀察，對植木與環境的連結洞悉微微，常有意表，但說起擠擠挨挨的草木，記不勝記，無論植物總目繁多，指認言說她都只有兩類，不是「這個植物」便是「那個植物」，熟稔中自有自的分類認知，奇的是聽的人立刻知道她說的「這個」「那個」是「哪個」。歡快說花說草，因為不是科班，言談起來不以理論，意興活潑不具包袱，許多自我率性創發，有著非專業人的自由。

曾有愛花人拍了花放在群組裡求名。有人回應「仙人掌花」，誰道那人要問的其實是「何種仙人掌花」。我的程度只到票友，不那樣行家，見之莞爾。一如天南星屬的植物那麼多，長行天南星、蓬萊天南星、羽葉天南星、宜蘭天南星……想那載不動許多名錄的舴艋舟，我也只認知到其為天南星屬便差可賞心。悅目別有自趣、別有自趣的好。

行家有行家的水深，專業有專業人的領域。科學令人知有，大自然令人知無。因於興味是自發的情性，賞野必有隨性異趣，知識得些見地，觀其然知其所以然，硬邦邦成了象牙塔就不有趣了。

岡倉天心以為：「原始時代的人，因為獻上第一個花環給他的戀人，因此掙脫了獸性，超越了自然本性的粗野，而變得有人性。當人類認知到生活中的非必需品，不必要之物的微妙用途時，便邁入了藝術的國度。」自由創造的心靈，因於興致，引發不具功利的美學趣味。人們向科技屈從，屈從使人跳過了許多對親為經驗的虔敬，面對潮流趨勢都那般不由自主。票友會勝過正角，不是因為科班，而是因為興趣、愛好，這世上業餘而備足專業優異，鑽研成行家的彼彼皆是吧！

都會公園扮演多重功能。我常見攝像者，縱屬業餘亦有專業器材，守候在各種季節裡尋幽。畫者恬靜的僻止一隅，各有各的寂定領域。亦有媽媽陪伴童齡小兒，拾了小枝蹲踞地面塗鴉，落花落葉皆可為畫，市井多有黠慧之人。大地裡到處都有出口，無言無形的心的狀態，物與我已然超出科學範疇之不可勝數。

大自然是個完足世界，因於學術的需要專研，因於興趣、喜好的是情性自發；增益內在，人與環境的實趣，當下切要是真直。我手畫我眼，無關職業的標的，生命從塗鴉開始，臨場直觀，沒有不會執筆的手，只有未盡的熟練。點滴摸索箇中真趣，知識人在探索中發現並解說局部，大自然全面開敞，任縱人類在其中自給自的道盡各種說辭，隨身帶著筆記，無言展現，人與環境有著寂定浸潤的實感。近年科普閱讀昌盛，世界不全是行家的，知識愈來愈科普，是因為地球愈來愈發燒，人類的作大與靈心慧思失衡，放低門檻便是為了常民大眾普潤而來。草木無言，下自成蹊，庶人常民多些才最是公園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