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柳靜芝
因對時間頗敏感,許多我寫的文章兜繞在憶事裡,而懷念或回憶實本於時間的流逝。每當敘述了一件積滿心頭的深念,似清整了一個煩亂的抽屜,往後再置放東西時便輕快多了。所以我的記憶似乎是為了丟棄或遺忘。
一邊膠著於回憶,一邊省卻記憶的重量,如抓住溜滑的魚兒,一旦抓住便滑溜掉,不去抓取即失了滑溜的機會。我在人生的泅泳中,不斷捉魚,不由自主地、上癮般抓取,又或可看成抓出可丟掉的。
生命到了最後,不是什麼都丟失了嗎?然而檢視一番再扔掉,算是不枉人生走了這一遭?
老來,表示我一路走來,走上了老年台階,一隻手已丟掉了不少塵絆物累,另隻手準備和死亡接招。雖然人生自古誰無死,可父母逝去之前,還真無法窺得死亡真意,明明知道死亡是一張薄紙,可就沒法戳破它。
老年台階在我四十多歲有了老花眼時已慢慢顯露,接著跳舞時體力不支,後來當了奶奶……,一件「啣」著一件遞進口裡,不想吃都不行。
直到我得了慢性皮膚病,每日必藉藥物控制,不能隨意吃食,周遭變化的環境亦影響皮膚病變,始曉「皮囊」之脆弱,更了解了心志堅韌的重要。
奇妙的是,一顆堅韌的心志卻定基於柔軟的生活態度,此種態度告訴你要放手,要過單純而清閒的日子。
辛棄疾在〈賀新郎〉詞裡雖然嘆「白髮空垂三千丈」,接下來仍「有物」令他喜悅,那就是他千古不朽的名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辛棄疾恢復北宋江山的素志未酬,以陶淵明作遙想,從大自然中獲取穩靜,與「水聲山色相娛」,然而憑他一絲狂狷的心性,認定了青山見他亦嫵媚。
這或許也是一種「戰士之清閒」,放手贅纍,然不放棄生命本色。生命的底韻是陶淵明,生命的韌性是辛棄疾。
現在人的壽命增強,你老了,但還可不老;不但活著,還活得仍然嫵媚。
於我而言,最為嫵媚的自己卻是在某一天,皮膚的紅疹不那麼癢,不那麼多,我可以一次間讀許多頁書、多塗幾筆刷色彩,甚至,能一次睡滿四小時。這樣的嫵媚要求真不多,可卻得堅韌而得之。
我的柔軟,是在看外國影視時,不似從前想著要訓練自己英文聽說能力,我總第一句問先生:「有沒有中文字幕?」(中文當然是我最享清閒的語文)。我讀英文讀物,不強求能記可學多少,直接體驗閱讀本身的喜悅。對於詩與音樂,更本能地朗誦和傾聽,什麼理論或派別皆自動退去。
我與朋友相處,順其自然;與丈夫兒子,覺得能聚首便為福;每日晨走,遇見常見的「路友」,不只打個招呼,會停下來聊幾句,並覺滿心的歡喜。
有時我和先生,竟會真的忘了自己老了,會感覺前面的路還很長很多盼望,我想,可能,就是我們保留了「戰士的清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