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雲大師與滿觀法師。圖/滿觀法師提供
文/滿觀法師(佛光文化事業有限公司社長)
清晨四點半,天空尚黝黑,走出寮區行至大雄寶殿後方,已隱約聽到佛號聲。
來到雲居樓前,和大家一起排班,魚貫進入靈堂守靈,三拜、問訊、靜坐念佛。「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宏亮、莊嚴的唱誦聲,七天不斷,繚繞整個靈堂。
我仰望前方潔白的覆鉢式圓筒涅槃塔。師父端坐裡面。
一生精進不懈、永不休息的師父,最後仍不願意讓身體躺下。(如果他的腿能站立,或許他更希望立化?)還有,一般的助念念佛,都是「南無阿彌陀佛」,祈能往生極樂世界。但是,我們的師父不到西方。他以人間佛陀為榜樣,他要生生世世來人間做和尚,繼續弘法利生。
師父的慈悲與智慧,眾人皆知。他的悲智,是周遍圓滿的悲智;是真心誠心、無私無我,念念為他人、為社會、為全世界,求幸福、謀和平的慈悲與智慧。
清晨,靜謐的靈堂,在「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的佛號間隙中,我思念師父,師父對我的種種教誨,一幕一幕湧上心頭。
為大事也 不捨一人
三十二年前,11月10日,我寫了一封信給師父,簡單說明自己的學經歷和學佛過程,並表達想出家的意願。隔天,師父召見我,第一次當面談話(以前只在中正紀念堂聽過他講演)。那時他一隻腿還裹著厚厚的石膏,說是前些日子跌傷的。
談話約二十分鐘,師父即說:「好,明天就讓你出家。」接著他問:「出家後,給你兩條路選擇,一是去主編《覺世旬刊》,二是到佛學院讀書,學做一個出家人。」
當然,我馬上選擇去佛學院讀書。當天住進佛學院,晚上兩位老師幫我落髮。
第二天,11月12日,學院院長帶我到法堂禮座。我合掌跪在師父面前,師父看著我幾秒。在一張紙上寫下:「楊玉雪,法號滿觀」。11×18公分的淺粉紅色紙張,我護貝保留珍藏至今。
後來得知即使是佛學院的學生,請求剃度還不一定能通過。多年後,我請問師父,為何只看了我的信,談了幾句話,就讓我出家?師父看著我,反問:「你說呢?」我篤定回答:「師父,您知道我出家後,會永不退轉。」
師父微微點頭。
隔年5月,我和許多師兄弟到美國西來寺受三壇大戒。戒期結束,師父問我,留在美國西來寺佛光會,好嗎?我說:「以前聽說來西來寺,必須具備三項技能:會英文、會電腦、會開車。我三項都不會呢。」
雖然師父說不會也沒關係,但我終究沒有留下來。
佛學院畢業,我繼續留在佛學院當老師。四年後,有人推薦我到台北的佛光文化擔任總編輯。編書是我喜歡的工作。上面有文化院院長,因此,師父只偶而來關心,少給予直接的指導。
五年後,請調回山。當時,師父身邊的侍者私下告訴我:「你應該到書記室的,師父一直在等你。」
書記室?是什麼單位?
一向頭腦簡單,不擅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又不會察言觀色、拙於審時度勢的我,進入書記室,才知道它是直接隸屬師父的單位。以後就常常見到師父,接受師父的指導與教誨,甚至棒喝。我的文字編輯經歷,得以在此服務。對文字、編輯的某些「法執」,也因師父的點撥和身教,稍有了舒緩面對的心情,學到多幾分的包容與融通。
2007年春夏,我的右眼兩度視網膜剝離,兩度手術之後,這隻眼睛只剩0.1的斑駁視力。自覺已不適合再從事文字工作,便向師父請辭法堂書記室主任之職。
師父說:「我的眼睛也不好,我能體會你的心情。」並問我想調到哪裡?
我五音不全、音感差、活動力弱,從來不敢到別分院做法務的工作,但為了學習第一線面對信徒,或許可以嘗試「社教」工作。於是師父給了我「普門寺社教主任」的派令。就在行李托運之際,師父把我叫去:「有一個工作更適合你。大陸現在逐漸開放,需要有人去做出版工作……」為了讓我放心,又說:「你不用看稿,有空時可以去遊山玩水。」
那時,我感動師父的「不捨一人」。他知道把我放在別分院,只會顯露我的笨拙。
經過在書記室的薰陶,深知師父總是為人著想,他的安排必定是最適當、最好的。當下,我以「依教奉行」回報師父的慈悲。
就這樣,我去到上海,成立了大覺文化傳播公司,七年裡,將師父兩百多種的著作以簡體字在大陸出版,其中有不少書列入大陸全國暢銷書排行榜。
2010年前後,是兩岸宗教交流鼎盛的時光。那幾年,也是師父到大陸弘法最頻繁的時期,他每次來都會關心大覺文化的人與事。見我們凡事依循他最初指示的「一切要合法」在運作,頗放心。在上海七年,師父是我最大的靠山。我逢事必報告、必請示,共寫了一百多封的信給師父。師父的教導、回覆就是定心丸!
2014年,我又因眼睛的關係請調回台灣。師父問我接下來想做什麼,我說想寫一部佛教小說。於是他讓我回到書記室,給我一年的時間專心寫作。
這些事讓我深深體會和感動師父的「不捨一人」!當我因眼睛不良而放棄一向熱愛的編輯、寫作,師父卻不願放棄我。他知道,唯有在書海裡,我才能盡情暢游,才能活出生命的價值。
望之儼然 即之也溫
望之,師父是偉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的一代宗師;即之,師父如大海,可以涵容愚智、貧富、淨穢等一切眾生,是磁鐵,以無限的慈悲智慧,牢牢吸住每個人的心。
以前剛學佛時,從經典認識佛陀。覺得他好偉大,他的大慈悲、大智慧,真是難以形容,難以在世上再找到這樣的聖者。
後來跟著師父出家,尤其在書記室近距離的受教,愈來愈覺得在師父身上看到了佛陀的影子。常常師父說的、做的,看經典時,會發現原來佛陀就是如是說,就是如是做。是師父本自具足佛德?還是師父從經典、從他寫的《釋迦牟尼佛傳》而學得的?兩者都有吧。
壯如高山的師父,有著細膩的菩薩心腸。
記得有一年到日本本栖寺,看著大夥兒騎腳踏車環湖,好不愜意。羨慕之餘,我便在師兄協助下,搖搖晃晃學會騎腳踏車了。有一天,在寺院空地上繞圈子。師父和幾位弟子在不遠斜坡上跑香,一位師兄跟我招手,我一見師父,就興奮衝過去,一上斜坡,猛踩腳踏,卻是走沒幾步就滑下來。事後那位師兄告訴我,當時他一舉手,師父就制止,說:「不要叫他,他才剛學騎車,力道不夠,爬不上來。」但是已來不及。果然如師父所料。
佛光人都知道師父的慈悲心是遍及動物的,大如駱駝、大象,小至蚯蚓、蚊蟲,他都真心護念。
許多年前,一隻白色文鳥飛進來如來殿一樓,在地上一步一步跳著,也不怕生,手伸出,牠即跳上手指頭。幾位師兄欣喜的逗弄,牠藍色小眼珠好奇的張望,粉紅喙子一張一翕,煞是可愛。想起師父喜愛動物,便帶著牠走去當時還在如來殿二樓的法堂。師父正坐在椅上看書,我像小孩子獻寶似的開心說道:「師父,有一隻小鳥跑進來耶!」師父抬頭,眼神慈愛溫柔,他手指輕輕撫了幾下鳥背,說:「牠肚子餓了,找東西給牠吃。」慚愧,我們只顧著和牠玩,竟沒想到牠會肚子餓!
還有,師父一向「以人為本」,輕物重情。
有一次在法堂,氣溫稍降,我拿起放在椅背的外套要讓師父穿上,「叩─」一聲,一隻手機從外套口袋摔到地上,旁邊的人叫道:「手機摔壞了,那麼不小心……」師父見我一臉惶恐,不待他說完即插嘴:「他不知道裡面有東西!」師父一開口,四周原本想七嘴八舌的人都噤聲了。
是的,只要有機會接觸,很少有人不被師父的體貼周到感動,也都能細數自己一籮筐的感動。
七天守靈,我都坐在西單。佛號聲中,望著前方看板,師父以「星雲」為題的現代詩。以前讀此詩,只感覺師父文采優美、浪漫。「夜晚,有美麗的星星;白天,有飄動的白雲。」
星、雲,在虛空,虛空無垠,遍三千大千世界。
星雲浩瀚、浩瀚星雲,師父的法,化作星,化作雲,如此磅!
此刻,我才領悟。
師父,卸下肉體的桎梏,現在您的心識,應如星如雲般在虛空中自在翱翔吧?
請別讓我們等太久。等您回來。
師父,您在哪裡?
在開山寮、在法堂、在醫院
包子、蘋果 是
師父的懸念 關懷 是
弟子安心的印記(密碼)
捨去的報身
崩裂
守靈 跪送 跪接 跪拜
我們只想一拜 數十年的一拜
不要此刻的三拜、九拜
開山寮、法堂、醫院
師父,現在您在哪裡?
說如星如雲 無所不在
說在我們心裡
可 我的心
隨雲遠颺 隨星高飛
不知所措的空殼
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