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常法師（佛光山佛陀紀念館館長）

此生我若沒有遇見師父，便是白來一趟人間。

你若問我師父是怎樣的一位智者？《華嚴經》：「若人欲識佛境界，當淨其意如虛空，遠離妄想及諸取，令心所向皆無礙。」最能貼切地表達我親近師父、親近真理的心得：只要深信師父的教法，必定與法相遇，諸事圓滿。

「十二字箴言」的修行

1994年我從佛學院結業，準備北上到台北佛光會中華總會領職的前一天，師父找我談話。到了法堂，師父交代侍者不要跟隨，就帶著我走到雲居樓停車場的戶外，師父看看高屏溪，又看看我，說：「如常，你是大樹人，明天就要去台北佛光會擔任輔導法師，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記得！」看到師父如此鄭重其事，當下我很緊張，當時的情景、心境，恍如昨日，至今難忘。

師父說：「你一個鄉下孩子去台北，我想你會面臨很多考驗，如果遇到不如意，你一定要找我。」那時我心裡不明白，會是什麼樣的情境，讓師父有所憂心。

於是我問師父：「您希望我怎麼做？」

師父說：「我送你十二個字。」

「好，弟子請師父開示。」我內心感到興奮，馬上腦補了歷史上禪宗五祖送給六祖箴言時的口傳心授，此刻師父會給我什麼箴言呢？我全身心的細胞都在專注等候。

「做做做、忍忍忍、苦苦苦、等等等，十二個字！你要每天把它當成佛號念，反覆地想，確實地做。」我向師父承諾，一定會依教奉行。接著，師父囑咐我在台北必須堅守三個原則：「第一，主管永遠是對的；第二，主管派給你任何事情，你只能說好，不要問為什麼；第三，即使你有意見，但在所有人面前你都要讚歎你的主管，然後不斷地做。」

師父為我解析歷練的過程：「在做的當中，還要有很大的忍耐，因為你會面對周遭很多的人事物，如果心裡覺得苦，沒有關係，你要等待好因緣，等待你自己經歷足夠的時間，將來有一天，你就可以為佛教做更多的事。」

直到現在，十二字箴言給我很大的力量，對我永遠很重要。從當時的那一個起頭，我覺得師父開始在鍛鍊我成為一個宗教師。

第一部曲──

在編書與研究所中奠定根基



回溯我跟師父的因緣，有三部曲，第一部曲是在1999年。

當時師父計畫出版一套十二冊的《佛光教科書》，向佛光會借調我六個月專事編輯。我從美感設計的角度與美術編輯溝通合作，只用了四個月就把整套書完成。2002年，師父要我主編《世界佛教美術圖說大辭典》，此後更參與多部年度重要大書，如《千載一時 : 2002法門寺佛指舍利蒞台灣實錄》、《雲水三千》、《星雲八十》等，讓我有機會更深入地付出於編書之中，也從中認識師父人間佛教的思想理念。

記得當年完成《佛光教科書》後，師父就跟我說：「你有美術的天分，應該再去讀個研究所。」

我向師父表達自己出家就是要學習佛法的心意，然而師父的一句話讓我翻轉想法，他說：「你不要學歷，但是信徒要看學歷。」師父希望我去考文化政策以及博物館學領域的研究所。

有一天，師父從口袋抓了一把錢放在我手上，他說：「剩下半年就要考試了，這些錢拿去買考試要讀的書。」

二十一年前的五千元並不少，我擔心自己跨領域考研，萬一沒考上那不是很沒面子嗎？就跟師父直言不諱我的擔憂：「萬一沒有考上，怎麼辦？」師父幽默的跟我說：「如果考不上，就我們二個人知道而已。」

所幸因緣很好，一放榜，我以第六名的成績考上了佛光大學藝術學研究所。那是2000年，師父得知我考上後，又高興又嚴肅地告訴我：「研究所裡有很多在職進修的同學，你有了這些社會上的朋友以及老師，將來你要弘法利生，才有更多面向的助緣。」

果不其然，馬英九先生擔任總統時的文化部長洪孟啟就是我的老師，台北市立美術館黃光男館長、歷史博物館張譽騰館長，也是我的老師，加上所長林谷芳老師，這些前輩讓我很快與文化界接上了線。後來佛陀紀念館之所以能跟台灣文化界、博物館界如此順利接軌，也是因為這一段善因緣。我很感恩師父對我的栽培，奠定日後我在博物館界奉獻服務的基礎。

第二部曲──

在「覺有情」中鍛造策展力



2005年，是我與師父有了更深生命連結的關鍵年，因為我為師父策畫了名為「覺有情」的墨跡展。

那年4月，師父前往馬來西亞弘法，我算準時間，在馬國國家畫廊推出「覺有情──星雲大師墨跡展」。在此之前師父毫不知情，我四處籌借書法作品，加上將墨跡轉化於陶瓷上、竹刻上，還製作了情境影片，以豐富的形式呈現師父書法的慈悲之美。

直到從台灣要前往馬來西亞時，師父才知道有這一個書法展，他大吃一驚，卻已箭在弦上，基於體念弟子藝術弘法的初心，也就前往開幕剪綵。師父開場第一句話就說：「對不起！我不是書法家，請不要看我的字，請看我的心。」

當時由於馬來西亞佛光山總住持慧顯法師在當地結下的好因好緣，集聚了佛光人的集體努力，推助了這個展覽在馬來西亞造成超乎想像的轟動，媒體鋪天蓋地的報導，讓大眾看到了一位講經說法的宗教領袖，原來有著書法家的藝術涵養。此時，我認為「覺有情」一定要前進西方，於是自2006年起，從美國西來大學、柏克萊加州大學，一路展到歐洲、澳洲，在各大博物館中，將師父的書法推出於世人面前。

2006年，也是前往中國大陸展出的起始年，2010年，師父開始以「一筆字」為名的書法展，應大陸文化部之邀，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首展。直到2015年，「星雲大師一筆字書法大陸巡迴展」已跑遍各省。2013年，我接任佛陀紀念館館長之職，跟隨師父弘法的腳步，我與大陸各省級的博物館展開「交換展」，一系列精采難得的展品來到台灣，一次又一次鍛造我策展的能力，以及立身於博物館界的資歷，將佛陀紀念館與各大博物館連線，並且成為世界博物館協會（ICOM）最年輕會員。

2016年，慶祝佛光山開山五十周年，由佛光山宗委會決議，佛光緣美術館總部策畫，協助全球二十七個國家的佛光山道場，在當地的美術館同步舉辦「2016星雲大師一筆字書法世界巡迴展」。同年，師父九十歲，我覺得師父的書法應該與一位知名藝術家一起展出，於是與國立歷史博物館合作，在佛館本館的一、二展廳，同時舉辦「與大師面對面──星雲大師書法展」及「與大師面對面──張大千書畫展」，作為師父十二年來書法展的壓軸展出。

自2005年，「覺有情──星雲大師世界墨蹟巡迴展」和「2009年星雲大師一筆字書法展」，先後展出於馬來西亞國家畫廊、美國西來大學、柏克萊加州大學，並於2007年起應邀於中國大陸、澳洲、加拿大、新加坡等國家美術館展出至2019年，共計172場次，555萬7841人次參觀。相繼引起文藝界及宗教界的關注，重要的是，普羅大眾對中華傳統文化、書法之載體有了新的體驗，以及從中認識師父推動人間佛教的家國情懷。

第三部曲──

在佛館工地中磨礪心志



2008年底，師父進入佛館工地親掌擘建大局。在這之前，正在海外弘法的師父，有一天突然打電話交代我：「你去佛館工作。那裡到處一片凌亂，除了泥濘、淹水，什麼都沒有，你就去守在那裡，想想以後要怎麼做。」當時，我領職佛光緣美術館。

佛館工地的2008年，對我而言，是生命歷練的第三個關鍵年，雖然我一頭霧水，不知道去那裡要做什麼？然而，向來對於師父，我都是「依教奉行」，深信他的指導一定有道理，當下雖然不懂，但是，做，就對了。

所以，師父說去佛館，我就每天乖乖去佛館。偶爾師父會打電話回來交代事情，但當時我毫無建築的專業概念，每天在那裡走來走去，與蟑螂、老鼠、可怕的蛇為伍，就這樣幾乎無所事事的空轉了一年。

2008年底師父進場了，並帶來了信徒趙大深、戴玉琴二位顧問前來協助。此後，我就與顧問從各層面去探索、學習、應對工地裡的廠商、處理形形色色的狀況。工地歲月日復一日，裸露的鋼筋，漫天的灰塵，便當送來不到幾分鐘，外盒就蒙上一層灰。到處流竄的老鼠，咬壞了所有塑膠布、塑膠盒，我們吃飯時甚至都要把腳抬高，因為鼠群隨時會穿梭而過。整整三年，日子在刺激與複雜中度過，每當遇到大難題時，師父處理的智慧常讓我大開眼界、大感佩服。

慢慢地，我明白了師父培養徒弟的心意，「冷時冷殺，熱時熱殺」，愈是難處，就愈是我學習的地方，從中不斷地打破自己的框架、限制──我執，進而開拓自己的思惟，擴大自己的視野。

回想師父一通電話叫我到佛館巡視工地，慈悲的師父知道我不熟悉工地、建築，竟用一年的時間，讓我去適應開山闢地的環境，接著把我放在複雜的工程中，以其中種種的艱難、辛苦磨勵我的心志，讓我從一個怯弱、逃避的凡身肉胎，轉為勇敢承擔的真佛子，這一條蛻變的道路艱難無比，但是師父如同佛陀一樣，一直護佑、加持著我，讓我心無懸念，勇往直前。



2023年2月5日，這一天，我們的師父放下緣起無常的色身，暫時遠行了，雖然千般萬般的難捨，但是，我深信，他會再回來人間社會弘揚人間佛教。一如他的發願：「來生我要再做和尚」。我感恩師父對我的栽培，讓我得以提升、擴大，因為師父我才擁有了如此豐富，有意義的人生。今生今世，我願將身口意奉獻給眾生，以作為對師父深心的供養。（轉載自《人間佛教》學報‧藝文第45期，202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