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云

在老市區街口下車，炫亮的陽光兜臉潑來，視覺聚焦後，腳步彷如還黏滯著近鄉情怯的踟躕。記不清上回來探望這棟老屋是哪年哪月的事了，當時就被那幕窗櫺破損、泥牆傾圮，漏雨的屋瓦上還敷貼膏藥似地用幾塊磚頭壓覆著黑色膠布，猛不防扎疼了心眼。

這回，連塑膠布也沒了。從斷垣頹壁上翻牆迸出的是大片茂鬱的、張牙舞爪的野桐綠葉。面街的牆上懸掛著大幅售地看板，照片上，年輕的房產仲介笑臉迎人，完全遮掩了他身後那片廢墟令人驚怵的破敗。

從防火巷繞到屋側，真相立時水落石出。這幢曾經收納我的童年與青春的日式木造老屋，在晨風夕雨經年累月的蠶食鯨吞下，竟只剩滿地不忍卒睹的瓦礫與落葉。幾株野桐大剌剌占領了後院，牆角那棵瘠瘦的木瓜與中庭結實纍纍的老龍眼樹早已不知所蹤，只有父親早年僱工搭設花架的幾根鏽蝕的三角鋼柱還頑強地兀立著。

人也騃立著，記憶卻自動顯影，隨著九重葛藤蔓攀緣角鋼而上，在鏡頭一隅綻放出花色鮮明的大簇紫紅。龍眼樹茂密的綠葉叢中，隱約可見小小的身影窸窸窣窣，靈動地穿梭其間，那是母親善心收養的一群貓兒。夏日來臨時，家中最資深的三花老貓吉咪更愛瞇著眼，躺臥蔭涼的花架上，將長長的尾巴從木板縫隙垂掛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擺晃著。

緊鄰後院幾扇嵌著玻璃窗的木製房門已被拆除，一眼就能望穿兩進兼做起居室的臥房，床鋪、衣櫃、書桌早就蕩然無存，裸露的木地板上雜亂堆滿廢棄建材。怔忡間，往事前景紛至沓來，浮光掠影的片段，宛如從時間軸拉出的高速縮時攝影，可我依然能從眼前的殘景中，還原幾檔銘記深刻的時空。尤其是父母親房中那座老式的大木床，臨睡前，身材略為豐腴的母親總會隨手抓取一件外衣，吃力地在床頂床角揮驅蚊蟲後，再從床柱兩側的掛鉤放下花紗帳幔。右側的裡間曾是我和小哥共用的書房，兩張貼牆並排的書桌上，恆常只見他孤身埋首，孜孜苦讀，宛如連人帶椅都被牢牢釘在地板上。

從廚房殘破的窗洞往內窺望，磚砌的灶台早已坍毀。腦中映現的是滿臉皺褶的阿桑佝著背，在狹仄的廚房裡揮汗炒菜；轉瞬間，執鍋鏟的手又換成了母親、大嫂，記憶暈糊的影像中，隱約還能聞嗅到幾縷熟稔的鑊氣與醬香……毗連廚房的餐廳擺置著一張小餐桌，桌腳是一架汰舊的縫紉機；再往內覷探，視線就被疊堆的朽木棄磚阻擋了。然而，被情緒潮浪拍醒的記憶，卻已毫不費力地穿透時空，直達隱身凌亂廢材後的客廳，靠牆的紅木長几上，兩盞絳紅的蓮花燈護守著祖先牌位與觀音神像，大廳內一張鑲嵌雲紋大理石的圓桌與成套的兩張高腳茶几、四張太師椅，都是母親早年的嫁妝。可惜的是父親過世後，樹倒人散，那些年代久遠得足以陳列在民俗文物館的家具也都分送親友了。

成住壞空，這滿屋童稚的純真無憂、成長的悵惘迷失，以及綠蔭深濃的庭園靜好，俱已隨風而逝。想來無需多久，後院倖存的、那個我最愛懷抱著貓咪閒坐，悠然孵育白日夢的小石階，也將被怪手一把剷平，進行另一番人事更迭的滄海桑田──所幸那些被挪移到異次元時空裡的故人往事，早已烙鑄心中，想必也不致隨著夷平的廢墟，從植根生命的記憶裡除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