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育萱
之三
離開的地方,勢必餘留一部分自我的碎片與延伸。我無以拋棄,只問自己帶走了哪些。
一段時間後,每逢見面我便會被殷勤問候:
妳現在過得怎樣?回彰化的生活都還好嗎?
這類問候成為一個箭號按鈕,指向去年思念故里,興起該回去念頭的自己。彼時腦中,輪播的詩句都是賦歸。望鄉。故園。
發出去的願,一定都得實現才好嗎?
我的腦中布局著過往熟悉的辦公室,走下樓梯,穿過中廊,我將見到藍得發燙的天空。五月過後,身旁都是高反差高彩度的對比。四周都是銳利聰明的頭腦,加速轉著對世界的想法與犀利言詞。有什麼就說什麼,阿莎力應允幫忙的熱情,坦白直率乾淨。我不需太大的力氣,就能以異鄉人的身分在其中悠遊。有時直接偽裝成在地人,帶遠道的朋友逛食道地的美食,為他們介紹私人景點,在他們滿意的神情上,感受生活全然自主的自由。
有些事物在消逝之前,我並不能準確捕捉它的光芒。
我想向所有返鄉者逐一展現一己對生養故鄉的依戀,我的格格不入就愈顯得不知好歹。我害怕把真實的渴望組裝成完整的句子,甚至將它依序羅列在家人面前。我也動搖於時間影響之下,如果自家鄉再次逃離,復返的條件將有所不同,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兩次,這不是哲學命題,而是不同時間點會帶來變異的現實。且既然我選擇拜別了那幅風景,不能回桃花源是心理準備,現在又何來這些矛盾的自我辯證呢?
如果所有名稱相同的事物,也能擁有同等意義就好了。
此心安處是吾鄉,蘇東坡留下這句。認同的地方,才是家鄉,反之亦然。
我想起少女時代就理解為什麼自己無法真正眷戀這片土地。不是單純的資源匱乏,景色單調。
關鍵是人。
同儕與大人們散發單一的氣質,那位無法追上這種價值而深深痛苦的人,是十七八歲的我。
我交代得短短,以免記憶漫漶。小心翼翼是因為曾有太多的不愛。
最能夠答覆以這些不愛的是書籍。瑰麗的想像具有雄奇的創造,耽溺冒險的心思從那時候就成為指南。我靠著寫作,陷落的足底墊上了浮力,自此能夠從泥淖站起身來,看到遠方。我曉得地平線的樣子,以及丈量的尺度。
沉重黏稠的平面空間後退,泯除,意志開始飛揚。狂風襲來,弱小的蒲公英竟能自在升空。距離大地這麼遠,我卻非常快樂,慢慢開始相信任何土壤,我都能扎根。
十多年來的時光,如果我曾建立起什麼自信,是出自我終於浮到可以奔跑的高度有關。
曾經巨大的驅力作用於我,離開是我給家鄉的答案。
之四
回鄉的解方會是什麼呢?
找遍了返鄉者的心思書寫,我赫然察覺之中亦有我。我的心湖理應震動,卻只餘淡薄浮痕。
無法書寫,或書寫無以改變什麼的臨界到來時,我習慣到附近的公園行走。
這一陣子必經的池子,不知何時已綻滿蓮花,我佇足享受群蛙在夏季爭鳴,心底明白這一年已經度過。
夏季重疊的時刻,將會反覆到來。什麼時候,我才不繼續掙扎於歸鄉的正確性呢?
不久前,爸爸提及這一池荷葉蓮花曾被徹底清除過,只為了撈出狂吃嫩芽的放生魚群。「那一陣子喔,整個池子都很醜。」他繼續補充,「有個不知道是不是老師的年輕人,穿著青蛙裝,走進池中央,一個人勞動了很久。」
魚群撈出,據說體型與數量都驚人。整頓過的生態,加上終年常綠的矮木,圓形池塘重生,成為現在我看到的景觀。大憨蓮花蕾基部略帶淺綠,花瓣其餘部分純色桃紅,在植株高大挺立的葉面間曳動,即使月光幽微,依然顯眼。
大憨蓮相傳是日本大賀一郎博士的意外發現。當初博士無意間在千葉縣地下泥碳層中找到幾顆千年蓮子,姑且拿回一試,竟培育成功。它傳到台灣,成為最廣泛栽植的蓮花品種,包含眼前這池怡人幽華。
等待千年才盛放的水生植物,在異地適應良好。我走到池邊的理由是因為沒來由浮現的異香。
比起人類,植物向來易地而處,堅強多了。
兀自盛開的蓮花凋萎後,其蓮蓬孕育的種籽將毫不保留地落入泥水之澤。我想問它,如何決定讓吐露一季的精華在同樣的地點生根?甚至一再,一世?
月光下的蓮花,對著忽然而至的風搖展,水面揉皺而蜻蜓輕巧挪移。其實我有答案。
等那個夏季過後,我一定就有更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