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云

那些年，家裡恆常是貓比人多。

「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每回讀到陸游的〈贈貓〉詩，總覺心有戚戚。最初，恰是為了抑制日式木屋無可避免的鼠患，母親因而起心動念，迎來家中第一隻貓。只是，她給贈貓者的回禮，卻是一斤包裹在牛皮紙袋中的赤黃砂糖；少了實用價值的禮尚往來，更增添了幾分甘甜的人情味。

這隻四腳虬縮，以後肯定很會抓老鼠。母親從頸背一把拎起那隻小烏雲蓋雪的畫面，已成童年記憶裡最動心的銘印——那個宛如著了魔法般，被貓兒嬌憨可掬的模樣，以及一雙水靈晶亮、深邃神祕的眼神磁吸魅惑的時刻。

後來親友們聞訊，又陸續送來幾隻貓。或許是貓食都放置後院，開放式的生活空間難免吸引飢餓或求偶的浪貓，有些不速之客索性就此落腳定居，母親也一概來者不拒。在多數人家都住透天厝的年代，養貓也採「半放牧式」，各家院落的高矮牆垣皆無礙貓兒蹦躍行走、訪鄰串戶；那年頭還沒有為寵物結紮的觀念，家中貓口因此繁衍增生，有時竟高達十幾隻。

於是，屋裡屋外，隨興遊走的大小貓兒都成了生活裡的日常與活動的風景。牆頭上慵懶散步著肥頭胖耳的憨橘，屋瓦上奔躥著身手矯捷的灰虎斑；冷天裡，灶膛中猛不防鑽出一隻灰頭土臉的玳瑁。夏日午後，成簇絳紫色的九重葛開得熾烈如火；一抬眼，又瞥見家中那隻已晉升高曾祖母的三花老貓半瞇著眼，悠閒躺臥龍眼葉蔭深濃的花架上，長長的尾巴從木棚間隙中垂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緩緩擺晃著。而貓群中總也不乏幾隻特別戀家的，經常宅在屋內陪我嬉耍，或是賴在書桌上打盹，更不吝在我的作業簿上鈐蓋幾朵淡灰的梅花印。

而老屋偌大的前後院，不僅是貓群的遊樂場兼貓砂盆，龍眼、雀榕與麵包樹粗壯的樹幹更是牠們天然的貓抓板。只是，那時沒有專用貓糧，養貓人家大都隨手將餐桌上吃剩的魚頭魚尾掰碎，拌飯餵貓。我家卻因貓口眾多、食指浩繁，母親不得不另行購買大量魚乾，讓幫傭的秀姐在閒暇時細細剁碎，分批貯存在瓶瓶罐罐裡。每逢貓咪用餐時刻，又是一幕印象鮮明的動畫：只見秀姐從罐中撈出一撮魚乾，撒在熱騰騰的白飯上，再用湯匙一攪一拌，蒸騰的腥香瞬時瀰漫室內。貓咪啊，來吃飯了！她一手端著貓飯，一手用湯匙鏗鏗敲擊大碗，在後院呼喝幾聲後，那群遊蕩在外的貓兒兩耳一豎，立時掉頭轉向，縱身從屋頂牆頭躍下，衝到龍眼樹前，翹起黃白黑花的尾巴，團團圍著兩三個底盤盛水的碗公，咪咪喵喵地擠蹭著搶食。

除了任由貓兒自來自去，母親也在廚房外的避風處搭置兩口橫放的肥皂木箱，箱底鋪墊毛巾舊衣，入口處披覆一塊活動布簾，給畏冷的貓兒避寒或讓臨盆的母貓當產房。每回家中有貓生產，母親就會從熟識的魚販肉販攤上捎回一小片新鮮豬肝或幾隻生蚵，給產後的母貓「坐月子」。農曆年時，還會用紅包袋裝兩個硬幣，要我丟進貓窩，讓貓兒分享喜氣。

陽光晴好的日子，分批給貓洗澡是件耗時費工的大事。母親總要囑咐我和秀姐分別攫緊牠們的前後腿，好讓她把哄抓到手的貓兒用香皂全身搓洗一番，拿毛巾稍稍擦乾後，又把鏤空的菜籃子將貓反扣在日照的地板上，籃底再鎮壓一兩塊磚頭。可那些全程死命掙扎哀叫的貓兒，總是本能地使勁甩頭抖身，將我噴濺得滿臉滿身水花後，奮力亂撞，頂翻菜籃，一溜煙就逃得不見影蹤了。

其實養貓最勞神費心的，莫過於照顧牠們的健康。經濟奇蹟剛萌芽的時期，給寵物打預防針的知識尚未普及。家中的貓如若罹患瘟病或長期嘔吐腹瀉，母親就會請在農村當獸醫的三舅來為牠們診治，可是成效往往不彰──後來才得知他專治牛豬，沒有診療貓狗的經驗。有時貓咪病況輕微，母親還會採行不知何處聽來的「祕方」，用少量食油灌餵病貓，讓牠們健胃整腸；或是在貓食中拌上一兩匙豬油，說是可以治療癬疥和脫毛的皮膚病。

或許是那一代人的情感表達較為含蓄內斂，始終沒弄清母親究竟愛不愛貓。家中每隻貓的大小事都由她照料，她還給貓們取了卡妮、吉咪、阿黑仔等台語日語的名字。可卻從沒見過她像我一樣時時擼抱貓咪，變著花樣逗貓玩，甚或冒著挨她責罵的風險摟著暖呼呼的貓睡；更不會在貓兒病亡時，像我那般天崩地裂的哭得鼻紅眼腫。

大學負笈在外，寒暑假回家，發覺家中的貓已逐年減少。母親說左鄰右舍和家裡毗連的兩棟老屋都已改建水泥樓房，貓兒的活動空間大幅縮減；有時新養的貓不易調教，竟直接尿在沙發上，惹得父親心煩不悅，所以就「逢缺不補」了。直到父親過世後，家裡終於再也不見貓蹤。

其後，幾經輾轉，母親遷徙到市區的小公寓裡。儘管時有親友作陪，每回探望，總覺得她不復豐腴的面頰、微弓的頸背，都已遮掩不住被歲月侵蝕的衰老落寞。

要不要再養隻貓呢？我問。她毫不猶豫地搖頭：太麻煩了。

我突然明白，當年她熱中養貓，除了憐惜動物的愛心，可能也是為了打發父親終年經商忙碌，而她卻賦閒無聊的長日漫漫吧。

很久以後，母親也走了。每回在巷弄裡看見牆頭屋瓦上探頭的貓，總會想起那段滿屋有貓的日子，想念一隻隻來去自如，與母親互動有情的貓兒——母親的貓，也是我的貓。緣起不滅，那段現世安穩的靜好歲月，盡是生命中點滴暖心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