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不知等待了多久,也許半小時,也許一小時,終於等到了喧囂偃息,等到了一室人散,等到了大地俱寂,等到了風濤沛然……等到了我一如過往,獨坐於此的幽靜時光。
早晨出門,夜雨甫停,天猶未開,沉沉地籠罩著大地。
轉了一趟地鐵,搭上往大原的公車。時逢初冬,天已寒凝,山色蕭凋。
這趟路不知走過多少回了,但既然到了京都,總想再到寶泉院,像探望一位老朋友一般。
在大原站下車,走到寶泉院途中遇見一團韓國觀光客,他們吱吱喳喳說著韓語,一路風風火火熱熱鬧鬧,為鄉間靜寂添了人聲。沿溪而上的步道邊猶有幾棵紅葉未謝,這群韓國人停在那兒拍照。其中有兩位年輕人,一男一女,似是情侶,熱心主動地幫著同團年紀稍大,穿著豔麗的婆婆媽媽取景,哄得這些長輩們各個心花怒放。我等在後面,讓他們先拍先行。
我不著急。當時心想,他們應該是要去三千院吧?三千院是大原最著名的寺廟,也是由貴族擔任住持的「門跡」,寺中有古老佛像,有深廣庭園,可看的景也多,是多數人到大原的首選,也是旅行團的首選。
我在後頭走得很慢,直到看不到他們的身影。除了這旅行團,早上的遊人其實不多,我悠悠地走過三千院前的石階長徑,走過實光院,走過勝林院,然後拐進寶泉院。
寶泉院隸屬於勝林院,建於十一世紀的平安時期,原本是和尚起居用的簡樸僧房,到了十八世紀才開始稱為「寶泉院」。它的屋舍建築不大,一個方丈的正堂,一個可供圍爐的房間,另外就是兩三間小室,倒是戶外庭院占地稍廣。
一進寶泉院大門,從前庭就能看見圍牆內高聳的五葉松。我佇立片刻,心裡一陣歡喜。轉身走過一段兩旁長滿花草的小徑,正當要脫鞋進入室內時,看見鞋櫃中滿滿的鞋子,暗自喊了聲:不妙。後來想想,沿路也沒再見到其他團體,應該是方才路上遇見的韓國團,真有緣。沒想到他們竟然沒有選擇三千院,而是來到這個小巧簡約的門庭。
因為他們一群近二十人,擠得正堂水洩不通,我只好先坐在沒有人的偏室。這小房間裡有個地爐,只是沒有燃炭,有些清冷,但還好有這裡,可以避一避人群。當時我以為等過了這一波人潮,應該就會恢復安靜,殊不知這韓國團還沒離開,又來一組日本團,緊接著再來一組韓國團……
當下我才意識到,經過疫情封閉的三年,此地不知什麼緣故,一掃過去的門可羅雀,成了如今的人聲鼎沸。
待人潮稍稍減退時,我才步入正堂,坐在床之間。那是寶泉院面對老松的最佳位置。來的觀光客不知道這個位置最好,導遊也沒有說,以至於空了出來。我跪坐著聽著一團又一團的導遊介紹著血天井,介紹著庭中七百年的老松,然後看著他們囫圇地吃著抹茶與和菓子,還一面拍照留念。
疫後看見人群,應當高興,因為有欣欣向榮的意味,只是這樣嘈嘈雜雜,失去了悠緩的心緒。
相對於旅行團的匆忙,我的優勢是時間。我可以等,等他們一團團的到來,又一團團的離去,若要我從早晨等到黃昏,我也願意的。在來之前,我已經等待了三年,不只一次地想再回到這裡,想靜靜地待在這裡。因為這樣強烈的想望,此地成了我這趟京都行中的首站。
不知等待了多久,也許半小時,也許一小時,終於等到了喧囂偃息,等到了一室人散,等到了大地俱寂,等到了風濤沛然,等到了著襪的腳踩在榻榻米的沙沙聲,等到了遠方烏鴉鳴啼趨近又漸遠,等到了陰雲消散,等到了雲破日出,等到了我一如過往,獨坐於此的幽靜時光。
端坐庭前,看著面前浩偉的五葉松。只是這樣坐著,什麼也沒想,又彷彿什麼都想得更深一點,想這幾年無謂的擺盪,這幾年急躁的魯莽,這幾年不夠安靜的心。
老松靜爾廓然,巍峨屹立。於我而言,這裡是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結界。每回坐在這裡,不論夏綠冬雪,晨曦暮霞,總可以找回難以言傳的寧靜喜悅,恍若石缽清水盈滿,是回到六合的和諧狀態。
這些年多少生命來了,多少生命走了,而我依然可以安然無恙地待在這裡,感受雨後溼寒空氣潤澤著花草枝葉。
天地和晏,萬物安祥。沒有比此刻更值得歡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