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玉芬
穀物的芳香,隨著白瓷碗飄上的一縷輕煙淡淡地傳出,煮得濃稠恰當的燕麥糊,倒入熱牛奶輕輕攪拌,然後舀起送入口,溫熱剛好。烤得金黃的吐司擺在籃內像朵微笑的花,奶油一塗便融化。侍者送上咖啡,黝黑的臉龐,咧著嘴,露出雪白牙齒說:「enjoy it!」旋即走開。餐桌上,所有食物就緒,刻意以比平常慢一倍的速度來吃這早餐,細細咀嚼。果不其然,燕麥糊的甜味,難以言喻的美好,一股來自非洲大地的含蓄力道。彷彿是,土壤、陽光、水等諸多元素的揉合,揉合成一抹深情,滑過舌尖滾入食道,溫潤全身。
早餐,進行得十分悠緩,這是在台灣所沒有的奢侈時間。是啊!這飯店是城裡最好的一間,索價不菲,一晚的住宿與早餐是當地人個把月的薪資,怎能不放慢腳步、好好品嘗?但是話又說回來,我們千里迢迢來此,也不僅是為早餐呀!
流瀉一室的音樂,輕輕地喚醒桌上的刀叉,個個睜開晶亮的眼神,與光影中的浮塵,翩翩起舞。從玻璃門望出,九重葛在飽滿的晨曦照拂下更顯鮮豔,一日的美好似乎正要開始。W坐在我對面,一副愁眉苦臉樣,我幾分無奈,幾分同情。同樣的早餐已吃多日,工作卻未能開始,這是他煩惱的原因。他像大多數走過台灣經濟奇蹟的黑手一樣,機器是他的第二生命,生活重心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這是撒哈拉沙漠的邊陲城市,位於西非的奈及利亞,長期旅行於此,結交了不少當地朋友,儘管生活機能差,每來此皆有賓至如歸之感。但是技師W則不,他不諳英文,隨我前來,超過三十個小時的旅程,包括飛行與轉機,加上時差、天氣炎熱、飲食等諸多不合。他千里迢迢來此,只有一個信念──早早把工作做完,任務完成,早早回家。出發前再三與服務的對象Al-haiji 確認過,電話那頭他始終語氣高昂:「歡迎!」商場重然諾,信用為首,不疑有他,於是就開開心心地出門。
飛機一落地,迫不及待前往工廠一探究竟,一看暈倒了,空盪盪的廠房,機器杳無蹤影,沙漠地是高溫的,卻覺得一股冷顫從腳底直冒腦門。這城市距離港埠一千多公里,港口清關提貨一貫遙遙無期,且陸路貨運道路崎嶇顛簸,這一等恐怕非等到地老天荒。心底暗叫不妙,卻不敢聲揚,以免嚇壞W吵著要返台。
百思不解,不是出門前確認好了嗎?機器收到了必須水電接通才能派技師出門。城裡為數眾多的黎巴嫩商人,經常警告我,因文化思想的差異,與Al-haiji往來要小心,以免吃虧。喔,對了,所謂Al-haiji原意指去麥加朝聖過的人,這裡泛指當地有地位倍受尊敬的人。
Al-haiji,瘦削的骨架包裹著寬鬆的白袍,頭頂伊斯蘭教圓帽,兩顆圓祿祿的眼珠子隨著他事業的發達更顯晶亮。當我打電話質問機器的影子時,他正在辦公室發號司令,一棟在批發市場裡最醒目的大樓,遠遠就可看樓頂新矗立的商號。一連串的道歉聲,自電話那頭傳來,我苛責的語調不由得放軟,只好轉頭去安撫W,並竭殫思慮規畫接下來等待的行程。
黑手之於機器,就像魚兒優游於水中,一旦魚兒脫離了水,便奄奄一息。接下來數日,W隨我拜訪客戶,就像上岸的魚兒,懨懨縮縮 。每當我與客戶朋友談笑風生時,轉頭一望,總見他一張苦瓜臉。於是,我照三餐加消夜請安問好Al-haiji老闆,緊迫盯人,催促貨櫃趕快到來。事與願違,得到的答案永遠是:「明天!Inshallah!」最怕聽到的就是這個字「Inshallah!」偏偏它是此地伊斯蘭教徒的口頭禪,其意是承阿拉的旨意。我常來此可以理解的文化,是冀望明日,懷抱希望。問題是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就這樣,我們日日等待,從滿懷希望到懷抱一絲希望到完全失望,決定打道回府。一天夜裡Al-haiji的廠長急電:「來了!機器到廠了。」一陣驚喜,隨即冷靜下來,不,眼見為憑,你要帶我去親眼看到才算數。電話那頭,他苦苦哀求,現在太晚了,明天一早還要工作呢。拗不過我的堅持,「倒不如請Al-haiji帶妳去,他會聽妳話」,最後他廠長這樣建議。
於是,三更半夜中把Al-haiji從床上挖起。
黑暗中,廠房內隱約見機台在貨車上面矗立著,果真是似曾相識的機台。那夜,該是出差以來最能安心熟睡的一晚。
一覺醒來,回到現實面,真正的決戰正要開始,因為隔天便是機師返台的日子。換句話說,裝機、開機、交機,必須在一天完成。主觀的條件操之在我們,裝機技術對一生以此為職業的W而言,毫無問題。問題是客觀的條件水電裝配操之他方,如果無法順利供應,豈不是功虧一簣?
於是,W卯足全力,把一小時當一天用,很快地把機器水平拉好並裝好機。等要試機時才發現水電未接好,幸好工廠已有電源箱可以馬上接上,電的供應無問題;但是機器運轉中,需要源源不絕的水注入,冷水經過機器高溫的運轉,熱水排出去,得不停循環,但廠房沒有水系統裝置。這下可好,急得胃一陣陣痙攣。領班看出我們的憂慮,拍拍胸脯,讓我們儘管把機器開動,他會來想辦法。
於是,畫面像魔術般,瞬間讓人瞠目結舌──一排十來人的隊伍,接力傳遞著裝滿水的水桶,一桶接一桶,再倒入機器的水槽中。現場人人士氣高昂,個個漲紅臉,W彷彿受到鼓舞,笑顏逐開,回家有望,便渾身解數地把機器運轉起來。
時至今日,年代已久,我依然清晰記得吃燕麥糊的那個早晨,一瓢一瓢,那樣的慢條斯理,那樣的好滋味。想著想著,突生赧然,那時還信誓旦旦地與自己約定,返台後必繼續這健康可口的燕麥糊早餐。然而,回家後,台灣過多的早餐選項,我竟把這約定拋到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