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葉含氤
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遠地的朋友傳來訊息,問:「台北天氣轉涼了嗎?」
確實是涼了,覺得今年夏天過得太快,日遷月移,倏忽已過中秋。中秋是溫度由高轉低的拐點,過了這個節,太陽淡了,青天黯了,新綠舊了,日子逐漸往冬日枯槁走去。
「等兩邊國境開了去找妳。」
這幾年我不知跟多少人說過「國境開了去找你」,卻還沒有人跟我這樣說過,乍聽時一陣暖意湧上,覺得自己成了別人期待相見的人,哪怕這句話,這樣的心念,僅僅存在於說的那一瞬間。但在那一瞬,就是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一句話,至於未來會不會兌現,千因萬緣,從來都不是我們能掌握的事。
這位朋友,姑且稱他「大山」。大山有山野氣,卻沒有土氣,與我只見過一次面,後來往來都在網路。也是在網路上,才慢慢地發現彼此有類似的愛好,對某些議題的看法也相像,才逐漸熟稔了起來。我特別喜歡他的穩重低調,不是大水漫溢,而是安然地在渠道中流淌,有約束,有原則,卻不是剝奪,這樣的性格,往往可以讓情誼細水長流。
他解釋,大概是自小住山裡,生來即對泥土與木石有獨特情感,還有對凝固物質的重視,所以才給人有「穩重」的感受吧!
他說數年前,有天夜裡在山中迷路,當時因為急著回家處理一件事,以為抄的是捷徑,沒想到卻走上了迂路。察覺走岔時,舉目一片黑,那黑暗濃重得化不開,是讓心沉到谷底的那種黑,除了方寸之間,什麼也看不到,心裡直發怵。說也奇怪,那時好像有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迴蕩:「走,往前走。」走了大約十來分鐘,又回到了熟悉的小徑。他不知道在耳邊響起的聲音是真實還是幻覺,雖然這事有些怪力亂神,但若沒有那聲音,他是無法禳災除禍的。因此他說:他相信在人之上,有個更高的上位者,也許對佛教徒而言,是佛陀,對基督徒而言,是上帝。
去年五月,台灣遭逢首次的疫情警戒,他傳來訊息,說春天時在山裡的大茶樹採了一些野茶,剛焙好不久,要託他即將返台的朋友帶給我,跟我說多喝茶可增強免疫力。說著說著又擔心我不接受,再三強調是山裡人喝的「粗茶」,比不上大紅袍、岩茶或龍井。
他說那幾株野茶樹,沒有施肥,也不灑藥,只有冬天時旁邊莫名的樹掉落的葉子覆在泥土上,因此天然乾淨,他相信天然乾淨的東西都帶有靈氣。
他給的茶不多,我卻從去年夏天喝到今年夏天才喝完。至於是什麼茶?我也說不上所以然,只覺得那滋味,尖銳粗獷不柔軟,帶著從江湖萬壑中出走的悍然。
與他相識是巧合。大約三年前初冬,我在西安的清真大寺參觀,那時已近晚,寺裡只有零星幾位頭戴穆斯林帽的伊斯蘭教徒,並沒有太多觀光客。他帶著父母還有一名小女孩在大殿前流連,看見我,央我為他們一家四口在一株煌煌麗麗的銀杏樹前合影,我用他的手機拍了幾張,只是效果都不好,不是太暗,就是太模糊,後來用我的相機為他們拍了比較清晰的照片,我說等我回台灣再用電腦傳給他,因而留下了彼此的聯繫方式。他說他們住在江西,到西安玩。我對兩位老人家問聲好,並問他的父母幾歲了?他說:「兩人都年屆八十。」他說得尋常,我卻聽得驚異,因為他用的是「屆」這個字。從一個人日常用什麼字,就可以判別這人的語文程度,他不一般,不是庸泛之輩,這也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而那位小女孩,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女兒。
我不喜歡和人閒聊,覺得聊天讓人心神耗損,疲累異常,然而卻喜歡和他聊天。大概是他的言語沒有市井的粗俗,也沒有對物質金錢的功利,自然也不會有怨懟他人,排詆他人的詞句。因此,往往與之談完,都有一股寧逸清明油然生起。
朋友之間的相處,本質應當是簡單的,純粹的。你看到對方的優點,對方也看到你的優點,這樣就好了。這種感覺更像飲茶,啜飲時或許濃烈,或許清淡,但不論何種滋味,都有留香的餘韻。那餘韻,如清風流轉,是品過之後就不會再去想,可是再品,還是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