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爺爺嚴肅幾乎不笑,沒有板著臉,但也不是面無表情,而是發生了什麼都好。所以中共單號砲擊時,我不曾在防空洞見過他。我懷疑記憶真偽,不久前問了爸爸。
父親說,爺爺在砲擊晚上,會在三合院的廂房平台上晒芝麻。父親語氣不容懷疑,他裝在腦袋裡的東西能一件件擺上茶几,哪一個前、哪一種在後,儘管亂如黑子、白子,還能從容述說。
為什麼是芝麻呢?可能季節到了,可能爺爺還有晒別的,但父親就記得是芝麻。砲彈拖了明晃晃的惡意畫過夜空,老人獨坐三合院屋頂,應該還點上幾支菸。而防空洞內,我坐在二伯父面前,學他舉拇指與食指,捉摸燭火。動作太慢會燙到,太快則顯得怯懦。老人家在屋頂看砲彈、小孩子在洞穴內演練手技,火的兩個點便點出意思來。
爺爺長足表情那一天下午,我沒有缺席。他彎身抱起堂哥兒子,沒有紙尿片的年頭,用布塊難以包覆小雞雞,才抱起一道尿液沖天、再灑下。
他呵呵笑,臉頰流著不知是淚水或尿液。三點鐘太陽在我老家三合院,正好陰陽對半分,被陽光照耀的庭院、廂房、廚房是我家,蔭影下的庭院、廂房與廚房是二伯家。爺爺慣常午睡後坐進蔭影中,不泡老人茶、不吃零食,沉澱為屋宅的一件衣裳。
我敘述給侄子聽,是他讀小學時,他滿臉興奮,尿灑阿祖這事不是人人都有。我羨慕爺爺的這一天,不被尿液噴著的其他天我也羨慕。我暗中想成是播放的唱盤,一個老人與一生。爺爺坐得鎮靜,我說與侄兒時,便看見他還坐著。我們的嬉鬧不曾打擾。
他便坐成一只唱盤,同時也是唱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