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曾經深深著迷中國大陸九○年代後的作品,一部部長篇鉅著讀起來令人痛快淋漓。但看完了畢飛宇(一九六四~)的《玉米》後,我對自己說夠了,再也不想看到女人在政治權力場上支離破碎的身體,無論是批判或是顛覆,我想忘了畢飛宇和他的玉米們。
但有一個女人從書中偷偷跑出來躲在我心裡,那是有慶家的柳粉香。這女人明明知道玉米正在找機會要羞辱與她父親上床的自己,卻低聲下氣地把華服塞給她,苦口婆心囑咐她「女人可以心高,不可以氣傲……你要把握好,可別像我。」第二次粉香又誤闖玉米失戀禁地,對上年輕女子又硬又亮的目光,心熱的粉香知道不對勁,拉住她躲起來療傷。這個在鄰里在家中被蔑視、連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女人,卻竟然「疼惜」起驕傲、尖刻、權謀、令人畏懼的玉米,在玉米三姐妹一切黑暗骯髒的性敘事中,粉香的同情是如此光明鋥亮。畢飛宇寫玉米對粉香留下「極其疼痛的印象」,而這疼痛的愛也一直駐留我心。
多年後,畢飛宇的作品再次跳出來,權力換了另一種形式在城市裡上演著,虛空絕望的性無所不在,然畢飛宇筆下的女性卻依然搖曳多姿,有一群女人在黑暗盲昧的都會邊緣繼續演繹著愛的故事。相較於《推拿》男性人物的權謀遊戲,大姐頭季婷婷與拇指殘障的都紅妹妹血淋淋的僵持讓我幾度流淚,因為那是心貼心、肉貼肉的疼惜與憐愛。《推拿》的英文是Blind Massage(意指盲人按摩),但Massage卻更像是Message(意指信息),兀自在黑暗中傳遞光的信息。
畢飛宇說作家塑造人物到最後就是塑造自己,找到「我是誰?」很重要,但他也很誠實地承認──「我想看看我是誰,我還沒找到。」畢飛宇重新構思〈玉秀〉時,突然體會「寫作很可能是一個髒活」,作家可以決定人物的生與死,作家可以任憑想像力與語言來創造人物,可以寫出更銳利、更傳奇的作品,但這樣的作家能夠讓自己自豪嗎?玉秀迫使畢飛宇面對人類最基本的情感,他明白作家的書寫權力當受到制衡,這使他放棄「完美」但必死的玉秀,重新寫出不太完美但活下去的玉秀,他為此自豪。
非常敬佩畢飛宇能夠如此深刻反思自己的寫作,少有作家願意放下對藝術性的執著而追求「人類基本情感」。然畢飛宇拒絕將情感與「價值」連結,以為與宗教相連的價值會妨礙文學的豐富與自由,矛盾的是他又高舉普世價值,他曾說:「對普世價值視而不見,這是中國必須面對的問題。」人類基本情感真的能跟普世價值畫上不等於符號嗎?普世價值難道沒有自由、寬容、憐恤與美嗎?我深信作為一個不斷反思寫作的創作者終究會看到他是誰,而知道自己是誰絕對與普世價值有關,深深祝福畢飛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