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新立的社,即在第一夜滄桑。殖民者驅離了原居溪流匯聚台地的泰雅眉原群族人及屯墾漢人,1931年5月6日,將歷劫兩次霧社屠戮的賽德克遺族,移徙至此。埋石也再難和解。其後10月,又一場清算而來,乃至監視與懲罰下自盡帶去更多性命,終令留下者瘖默一生。
平野蔓生新草,卻猶遺留過去彷若日式移民村的駁斑路徑,橫縱齊整,成列房舍環伺於一道隱形視線,而更遠是山。臨暗的天色,行過北港溪,便進入清流筆直延伸的道路,浮現先是大片無際的農作,越過半個村落,始有燈與人。孩童在傍晚的微涼裡追逐遊戲,落了隊的是剛學步的小小孩,見車行小徑,一群就像潮湧退去,旋又匯聚。院落鐵皮下的音響,傳送著卡拉OK粗糙的旋律,歌唱的高音一陣銳利,像嘶鳴。
行到底處,是階上高踞的派出所,至此我們停車步行,沿歧出的路,尋到村後那最終目的地,餘生紀念館。靜悄悄地校舍般二層樓建築,廊柱裝飾以赭紅的圖騰,一紙張貼告示寫著:閉館維修中。
然而繞至側邊,卻見窗門虛掩。入內幾個廳室陳列著漸已褪色的史蹟。之於歷史的艱難迂緩,幾幀寫真、幾段文字,能否交代了過去?遑論蒙塵和遺忘?我從中抄記下一些這裡曾發生的事,移住經年的1937川中島社祠建造矗立,代換族人的信仰中心;進入戰時,皇民化加劇,社內遺族亦有33名青年,被動員加入高砂義勇隊,「被派遣到南洋的20名當中,12名戰死沙場,為『皇國』捐軀」,展示的立牌如此註記,倖存的、或派遣到花蓮港作戰的族人,幸而平安歸返。戰後,神祠毀棄,又原地改建餘生紀念碑,921災後則在旁側建造了這幢紀念館……
我純粹因餘生碑而來。來到了,卻徘徊周邊,彷彿踟躕迴避,許久才迎向它走近。館外的平台,仍留有寫真中的殘存景象,最初的石燈籠早已不在,野生的草,漫過了後來的基座及柱身;就近看,連碑石也是新立,碑面銘刻最初砌建的時間,民國39年。
小說家舞鶴曾於上世紀末兩個秋冬,租居川中島,後以磅礴的《餘生》,寫這段折返歷史、創傷與當代的足跡,「我並非偶然到川中島來,但純粹因為『餘生』兩個字讓我居留下來」,由此思索莫那、思索逝去,或活進餘生,「散步餘生之地,見到餘生之人,也一度親臨『事件』的溪口,我在餘生之地思索,『餘生』是不用思索的,它活生生就在眼前,每天下午放學孩童的笑語遊戲……」
佇足一時,對望碑身二字。後方,是也許在史詩電影《賽德克.巴萊》熱潮繪於牆上的賽德克勇士壁畫,此刻也漸次暗默於昏濛的天色。我想像小說家曾經步行之途徑,旁側的草野,漫漶間樹洞築造成防空壕洞,更深入山林的棧道。沿社中巷路折返,廣場孩子業已散去,家屋始有煮食的喧譁,友人低俯身,與幾隻野犬對峙,細細的圳流,流經足邊。
近山雲氣密聚,忽忽成雨,潮溼落下。我們趕緊返回車內時,見到幾個孩子仰望著,攤開掌心,承接的雨是霧的餘生。我不再思索,它就在眼前。從來時的路離程間再回望,雲霧包容,像恆久不會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