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雲英
去電朋友,她四歲的小孫女搶接,講沒兩句,並非請問芳名,而是尋聲暗問我性別:「你是男生女生?」這已不是第一次被誤解,我當然是如假包換的女生,只不過聲音粗了點,就成了雌雄莫辨。曾在報章讀到某作者自嘲為「鴨母聲」,連小孩都嫌棄她聲音難聽,她自己也頗有同感,我雖未達那程度,但與生俱來低沉且粗啞的嗓音,常被初識的人大膽挑明與秀氣外表不搭。
女聲像男聲,讓我曾在青蔥歲月裡感到自慚形穢。初中音樂課,老師隨機點名上台高歌,我剛開口,就被硬生生攔腰折斷:「好了,可以了!」催促我下台一鞠躬,從此我患了嚴重的麥克風情結。大夥結伴KTV歡唱爭搶麥克風,我反而視為燙手山芋,寧可坐冷板凳當鼓掌大隊;真羨慕那些天生擁有出谷黃鶯好歌喉的人,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想望。
我迷戀美聲,無可救藥。剛進五專就讀,導師在課堂上朗讀〈地毯的那一端〉,年輕的她聲音輕柔如夢,我自此愛上了張曉風的散文。少女懷春時,喜歡上一個彈吉他的男孩天天對著我唱情歌,後來發現我並非唯一,再怎樣動人心弦的天籟美聲也覺得刺耳,無福消受。
曾在啟聰學校為盲生朗讀,刻意以抑揚頓挫聲調營造高潮迭起情節,沒想到他們聽得如痴如醉:「姐姐的聲音好好聽喔。」讓我受寵若驚。有次受邀觀看啞生籃球賽,雙方無法交談,只有肢體碰撞,少了互相叫囂,自然聞不到煙硝味,進球時聽不見歡聲雷動,連我場邊加油都顯多餘,一場激烈賽事也能在無聲中進行,算是開了眼界;多年後,聽聞律師朋友娓娓道出他熱愛潛水原因,「海底除了光影浮動,魚兒只會竊竊私語」,而陸地上的人們總愛大聲喧譁爭鬧不休,所以他三不五時便潛逃至海底,讓心情沉澱,在沒有聲音干擾下,很多事情就想得通透,正是無聲勝有聲。我看啞生打籃球像小李飛刀一樣彈無虛發,是否也因在安靜環境下,心無旁騖,才能如此精準呢?
想起有次幾個老同學出遊,在海邊咖啡屋小歇,陳同學正侃侃而談,在吧台沖泡咖啡的老闆娘聽得入神,數度停止動作,我們要離開時,她追到門外送客,對陳同學說:「你的聲音真的好迷人。」同學低沉渾厚獨特嗓音五十年不變,讓他在退休後還能成為配音界寵兒,老天爺賞飯吃,一賞就是一輩子吃喝不盡。
然而,一種米養百樣人,每個聲音皆具特色,無須妄自菲薄。我認識某國旅領隊聲音粗啞不堪,但很多回流客卻都指定他同行,據我明查暗訪:「不覺他聲音難聽嗎?」大家意見一致:「他為人親切,解說詳盡生動有趣,誰在乎他聲音好不好聽。」事實證明,言之有物足以掩蓋小小缺陷。這讓我重燃起信心,在KTV不再禮讓麥克風,挑幾首適合低沉嗓音的歌曲試唱,好佳在,沒人像音樂老師一樣轟我下台,原來,不必人人都是歌手,能帶給大家歡樂,遠比擁有一副好歌喉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