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玉芬
當瑪拉踏進客廳，望著滿屋翻箱倒櫃後的凌亂，驚異萬分。忽地她想起什麼似的衝入房間，急急拉開床頭抽屜，裡面囊空如洗。瞬間，她腦門不斷地膨脹，如一球扯亂的毛線，深吸一口氣，頹然跌坐地上。
窗外豔陽高照，窗邊樹影幢幢，家裡一片寂靜，面對眼前突如其來的混亂，瑪拉覺得迷魅如夢。
遙遠的家鄉，喜馬拉雅山下的林麓小村，僅管終年不休犁田耕種，也僅能溫飽。窮困，出走是唯一的選項，更是翻轉人生的希望。於是，一條漫漫長路，從鄉間顛簸不已的泥土路出發，到新德里大城出了印度洋，渡過波斯灣、紅海，再飛越撒哈拉沙漠，終於來到了西非。
這條路是很多印度人追求財富的夢，包括瑪拉的先生庫曼。他帶著一顆忐忑的心，為了家庭，遠離家鄉，邁向不可知的未來。
剛開始，庫曼獨自一人到非洲，任職一家塑膠製品工廠的廠長。我就是在那時認識他的，他的老闆是當地的豪薩族，不懂機器技術，所以十分禮遇他。他一個人住在工廠隔壁棟辦公室二樓，有房間、客廳、廚房，一個女僕專門服侍他，為他打掃洗衣燙衣煮飯等。
那時我與技師前來為機器做安裝服務。午餐時刻，二樓的咖哩香味直飄而下，遠蓋過客戶精心為我們準備，卻一點也不合口味的外賣餐點。我們一起進餐，他總熱情分享印度料理，藉食物的交流，我們變得無話不談。
他的克勤克儉，以一種出外人討生活的樣貌，與我昔時島鄉長輩下南洋奮鬥的故事，幾許相似。因此與他雖萍水相逢，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切感，無形中拉近了彼此距離。
印度是一個重視家庭傳統的民族，他隻身在外，親人在家鄉，引頸盼望他寄錢回家。他新婚僅數月，旋即揮別妻子瑪拉，以及她肚腹內的骨肉，來到非洲工作。父母、妻兒令他牽腸掛肚，一年一度的返鄉探親團圓，變成了他的工作動力。
他，以一種漂流的姿態生存著，這也是很多印度人在非洲的典型生活。在西非，舉凡技師、工廠管理等硬裡子工作，多是漂洋過海的印度人來擔綱。因為印度與西非，炎熱氣候相似，印度人刻苦耐勞的精神，很快能適應生活條件差的非洲，因此，缺乏技術人才的非洲，印度人是最好的選項。或者說，每個出外打拚的印度人，他們能毫無畏懼的挑戰惡劣環境，可能是背後有很多張嘴巴等著吃飯。長期的來往互動，對於他們的韌性與堅毅性格，心生感佩。
我和庫曼短暫的交集，播下友誼的種子。他遊走非洲各國，哪個地方薪水高待遇好，他就往哪去，因為他遠離家鄉最大的目的就是為賺更多錢寄回家，改善家鄉生活。他如一隻漂鳥，追逐於豐美水草之地。然而無論他遷移任何一國，有了落腳處，總會連絡我，為我的非洲市場布網，助一臂之力。
多少年來，他一人旅外奮鬥，他的妻子瑪拉在家侍奉公婆，等候他歸來。但世事並非順遂，美金兌換盧比，一年比一年縮水，他咬緊牙根，長久忍受一人的孤寂。直到有一年他返鄉探親，蹣跚學步的小兒，張著深邃大眼，緊拉著他妻的褲腳，如畏懼生人般驚惶地注視他。那一刻，他的心一揪，便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全家要生活在一起。
徵得雇主協助，取得他妻兒長期居留的簽證。多年後，再見他時已是家人團圓。有家人的陪伴，他身心安定，努力工作。但是，非洲的工業城，生活條件差，只適合工作，剛開始他每日一上工去，他的妻兒便有如籠中鳥，因當地社交生活封閉，幼兒教育也不普及。
在異鄉，同族群的生活，有時食物是媒介、也是橋梁。
林蔭幽徑，若隱若現，顛簸的泥土路，人在車上曼波舞跳個不停，一路行去，快到盡頭疑是無路時，別有洞天的花園餐廳，赫然在目。從恆河岸飄洋過海來的香料，一道道正宗的印度masala（香料）料理，配上一大張熱騰騰Naan （烤餅），再來一杯鹹鹹的Lassi（優酪），撫慰了離鄉遊子的脾胃。餐廳裡，此起彼落的印度語（Hindi），在遊子的心海中，泛起陣陣的漣漪。
在異地，有故鄉人的地方，就有故鄉的食物與情感。瑪拉從這餐廳無意中尋得鄉親資源，從此，她知道去哪買貨真價實的咖哩粉，以及道地的印度食品。她也與幾個印度婦女合作，為幼兒教育組成小型的補習班。
庫曼和瑪拉逐漸習慣了非洲單調無味的生活，唯一的寄託是盼望一年一度的返鄉日子。隨著印度的經濟成長，也因庫曼多年來寄錢回家，逐漸改善了老家生活，在家鄉蓋起了美輪美奐大房子。
印度的風俗習慣，婚嫁喜慶是家族大事，常要連續歡慶數日。年初，當瑪拉接到表妹喜訊，她便開始存錢，計畫買禮物買機票回老家。她雖然已是兩個孩子的媽，身材有點變形，但她想著印度老家準備婚禮的熱鬧，新製的沙麗、塗著蔻丹、彩繪的指甲……她期待婚禮的來臨，為她平淡的生活增添一點喜悅，為已逝去的青春，重溫記憶。
她數著買菜結餘存下的錢，也數著返鄉的歸期，然後小心翼翼收拾妥善，鎖上櫃子。
時間就在她的沉思中一分一秒地過，不知不覺天色灰暗。她渾然不覺先生已載孩子回來，「啪啦！」燈一亮，她才自沉思中驚醒。她滿腔怒火的向丈夫描述可惡的小偷，咒罵實在沒天良把她的積蓄洗劫一空，愈罵愈生氣、愈傷心……
庫曼聽了默默無言，慢慢走向她，把她擁入懷，對著啜泣的她，輕輕地說：「我來想辦法。」
突然燈光一暗，發電機自動轉換，轟轟聲響起，燈光隨即又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