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前陣子喝白木耳甜湯,加了一杓酒釀,沒想到兩者的味道相容又相得,有個人曾跟我說:這樣吃很有韻味。那時不大明白這個意思,如今才知道,原來「韻味」確實可以用來形容味覺的層次。這是將兩個單調的「一」,相加之後形成的無限,是化孤寡成多彩,扶搖盤旋在舌尖。
這碗木耳酒釀,吃的全是過往的時光。
這個「過往的時光」與在路邊看到的古早味是不同的。古早味,是困蹇時期的豐饒,是常民的日常,是一瓢醬油和在飯裡,也能吃得咂嘴有味齒頰留香,但再怎麼咂嘴,再怎麼有味,也是為了生存,為了飽鬻。
但過往時光,不為人類生存而存在,它不是確鑿的酒足飯飽,不是明晰的止飢果腹,而是夾雜著深邃又混沌的意思在其中,讓人望不盡說不得,既無可捉摸,又真實存在。它不清明,不朗亮,帶著一點曖昧的氤氳,而這氤氳的背後,卻是被掩蓋的燦麗。它是冰山一角底下的磐石,是盈盈滿空的燎原星斗,是洪荒歲月的千古浩蕩,是映照池塘的素靜月華,是風過綠蔭的搖曳婆娑,是花落山戶的翠冷紅衰,是嵐煙四起的天光如沐,是蟬鳴聒耳後的曠野寂靜,是遮天蔽日的大雨淋漓,是晚霞臨窗的疏蕩不羈,是我藏在心底的那枚硃砂,是當年秋月跟我說的那聲:「我去找妳」。
一碗木耳,一杓酒釀,是秋月多年前教我這樣吃的。那時在一家冰果店,我們都點了冰鎮木耳,她央求店家幫我們各加一勺酒釀,老闆嘟囔:「哪有人這樣吃?」但還是為我們加了兩杓。秋月跟我說:「可有韻味了。」那時我們才十五歲,我其實不記得那天吃過的滋味,更別說體會什麼是「有韻味」。
國中時我轉過學,她是我在第一所學校認識的同學。轉學後,彼此頻繁熱絡地通了幾年的信,偶爾也會打打電話說說近況。那些年我很憂鬱,也很孤單,她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上高中的那年暑假,她說要來小琉球找我,我高興極了,約好到高雄火車站接她。她從阿蓮提了一大籃芒果,搭火車來與我會合。那木耳酒釀就是那時在高雄的一家店吃的,吃完後我們一同搭公車到東港,再轉乘交通船。她在我家過了兩夜,我帶著她在島上四處遊玩。
她成績向來頂尖,人漂亮有主見,高中畢業後很順利地考上一所國立大學的英文系,這也是我知道她的最後一個消息。後來我再打電話到她家,接電話的人說她與家人已經搬遷。我不知道她那時發生了什麼事,那之後,她沒再找過我,我也沒有再找過她。我們沒有不歡而散,但好像很有默契地就散了。
當年我因為沒有家裡的經濟支持,高中畢業後獨自在台南工作了六年,等有了積蓄才進大學讀書。因為自卑,對於兩人之間,我總有一種氣餒的自暴自棄,覺得彼此是雲泥,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於是將這段記憶封存,不再去翻擾。
後來再想起她,情緒已是能將一碗水端平的鎮定,雖然偶爾還是會有一些餘波殘響蕩漾在心底。很多細節紋理已被磨蝕風化,很多情緒也已安然釋懷,就連秋月的樣貌,也已模糊漫漶。我忘記了我們之間的很多事,卻一直記得那年我在火車站外等她時,看著她提著沉沉的芒果走出票口,見我時高興地咧著嘴笑,還有那碗冰果室的木耳酒釀。我是經過數十年後的現在,才嘗出她說的:「可有韻味了」。記得的這些往事,都已是些零碎的片斷,但這些片斷,彷彿是加了濾鏡的照片,磨平了稜角,淡化了冷漠,有一種將人掩在霧裡般的幽曖邃遠。
很多年以後,我在外地的一條鬧街,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在店門口炒茶。我呆立街邊注視她半晌,她的雙眼靈動,儀態端正,俏麗的短髮帶著一股直拗的英氣,大概察覺到我的目光,忽然抬起頭衝我一笑,笑出兩個圓圓的酒窩,我也對她一笑,只是我的笑,帶著一點怔忡恍惚。她笑著笑著又低下頭用戴上手套的手,專心地翻炒著鍋裡的茶葉,而我則轉過身繼續往前走。當時覺得那女孩的相貌氣質,像極了年少時的秋月。♣